天下四分，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四国鼎立，已争夺天下许久，却尚无一国覆灭。凉国占据西北，以马术骑兵为长；月国占据西南，以蛊毒巫医为上；周国占据东北，最善控制兽类；殷国占据东南，富足且多战术。
……
荒山野岭间，有一女子躺在林中，小腿及胳膊血迹斑斑。细看，女子脸色苍白，紧抿嘴唇，像是在经历莫大苦楚。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女子小腹凸起，圆滚滚一团——竟是怀有身孕的妇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幽幽醒来，捂着头部一言不发。
我是谁？
仔细搜寻脑海中的信息，莫天音倍感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更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到哪去，只脑中隐隐记得天下局势，以及自己名字里好似有个音字。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
战火年间，最要紧的不是找到孩子他爹，也不是找到一个容身之所，而是找到怎样使她和孩子活下去的方法。
莫天音拖着沉重的身躯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南走去。若是天黑前走不出这林子，那恐怕她的性命止步于此了。
所幸这看似茂密的林不算大，太阳落山前，莫天音看到了炊烟。
这是一片小山村，由于藏得深，且贫瘠，所以还未遭到战火的波及。莫天音一瘸一拐，终于敲开一扇门……
在战乱中被收留，无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帮助。一碗热汤，一句问候，要比万千黄金来得珍贵。
莫天音在山村角落安了家，几个月后生下肚里的孩子。
“阿音，吃个鸡蛋吧，给小娃娃讨个好彩头。”由于不记得自己姓名，所以众人都叫她阿音。
“吉婶，这怎么使得。小山都还没吃过鸡蛋吧，快拿回去，别给我浪费了。”
吉婶是当初收留莫天音的那户人家，家里本有两个儿子。数年前大儿子大山跟父亲出去采买后再也没有回来，死在战争的余火里，只和小儿子相依为命。
战争混乱，村里人家多数也如此，男丁死于战火，只剩老弱病残躲在村里，自力更生，有的时候接连数月吃不到盐。
莫天音起初很不习惯，慢慢地便也同化，学会自食其力，养活了自己和刚出生的小娃娃。
约莫以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吧……
莫天音看着自己手上薄薄的茧，如是想。
两年后的仲春，小雨连绵不绝数天。莫天音待在屋里做衣裳，心里无来由觉得压抑。
榻上的小娃娃颤了颤浓密的睫毛，慢慢睁开眼。粉嫩粉嫩的小脸由于刚睡醒，红扑扑的。大眼睛不同于常人的棕色，是如墨一般的黑，看到莫天音时闪出星辰光亮——粉雕玉琢，实在可爱。
小娃娃奶声奶气道：“娘亲！”
莫天音被这软糯萌到，抱起他哄：“奕儿乖，醒了呀。”
她不记得自己的姓氏，所以只给儿子起了名——奕。
小奕儿长得并不像她，只下巴与前额跟她如出一辙。
想必多是随了父亲。
莫天音长得美，但那是一种属于女子的美，放在儿子身上就显得女气。好在奕儿也好看得紧，想来是父亲容貌俊美的缘故。
此时天阴得厉害，雨淅淅沥沥不停。莫天音抱起奕儿，心里开始慌闷。想了想，她略微收拾一番，带着儿子朝山上去。
这种慌闷随她离开缓缓减轻。
山上的路被雨水冲刷而泥泞，十分难走。莫天音紧紧抱着奕儿，将斗笠部盖在儿子身上，一步步往上爬。
“娘亲，要去哪里？”孩子软糯的语调传来，令她皱起的眉微微平缓。
“乖，娘亲带奕儿去最高的地方，奕儿要抓紧娘亲。”
“好。”小娃娃闻言，乖乖缩进娘亲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莫天音带着儿子抵达山顶，找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
她几乎浑身湿透，白皙的手上被树枝划开条条伤口。但此时却顾不得自己，找出干净的布将儿子擦干。所幸天气不冷，不至于受寒。
小奕儿乖巧坐着方便娘亲擦拭，末了拿起布：“娘亲，擦！”
莫天音一愣，捏捏他的腮帮子，笑着接过布：“好，娘亲也擦。”
一番处理后，雨停了下来，天渐渐转阴。莫天音站在山顶朝村庄望去，眉头皱得厉害。
只见原本宁静的村庄现在黑压压一片，混乱不堪。有的茅草屋甚至燃起烟雾，被放了火。
是军队！
莫天音握紧双拳，却无可奈何。战乱之间，有太多身不由己、命如草芥。村里的人即便再善良，再无威胁，只要军队到来，只要军队需要掠夺资源，就逃不过死这个结局。
想起吉婶的关怀，小山的笑语，以及村民对自己无处可去的收留，莫天音久久不语。
她不是个遇事就哭的人，却也不是无心无情，她会为村子的毁灭伤心欲绝，但更多的，是愤恨与不甘。
愤恨惨无人道的战争，不甘自己的无能。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莫天音回神，抱起奕儿：“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奕儿，娘亲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
好在，她莫名而来的预感救了她。好在，她还活着，她还有奕儿要护着。她不能死！绝对不能！
小奕儿歪着脑袋：“娘亲，我想找小山哥哥。”
莫天音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奕儿乖，我们要走了。小山哥哥被战争带走了，还有吉婶，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奕儿闻言大大的眼睛带上失落与难过，但还是乖乖缩回娘亲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莫天音叹口气，抱着奕儿朝反方向下山。
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有容身之所。窗斜屋漏，遮不住这满世风雨。
边走，她边计算当今四国的局势。西北凉国，地形辽阔，虽擅马术，人丁健壮，但终究欠了谋略，不可能在这乱世屹立到底。西南月国，地势复杂，擅长蛊毒巫医，然行阴险毒辣之道，终究害人害己，她不觉得是个好去处。东北周国，大部分被山雪覆盖，自给尚且困难，更何况单单靠御兽之术一统天下？东南殷国，地大物博，多是山川海湾，将士擅长水战，倒是易守难攻，加上统治者精于战术，治国有道，于乱世之中未尝不可一搏，结束纷乱局面。
想罢，莫天音整整行囊，带着奕儿朝东南前行。路途遥远，尚有腿可走；身无分文，可风餐雨宿。但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她这倾国倾城的脸。身在乱世，她这张脸算是累赘，轻易便会招来祸患。虽然毁了能省去许多麻烦，但莫天音终究还是没有下手——她尚存有一线希望能够找到亲人，没了这张脸，那就真的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最终，莫天音还是用泥灰将自己和奕儿伪装成流民，一步步走到殷国王城。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混乱与血腥，殷国显得井井有条，有法有度。步入殷国界内，莫天音发现这里的不同。人民虽然算不上富足，却也没有担惊受怕，脸上是少见的平和，并不见寻常百姓该有的恐慌。不知是不是被这种奇妙的氛围所影响，莫天音少有地感到平静，甚至有一丝……熟悉。奕儿也将小脑袋从她怀里冒出来，好奇地看着周围。大眼睛里不复之前的害怕担忧，反而充满欣喜。
“娘亲，这是哪里？”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跑过，穿着虎头鞋，吸引奕儿看过去。
“这里是殷国，奕儿可喜欢这里？”
小奕儿点点头，眼睛笑眯眯：“喜欢。”
“那娘亲带奕儿住在这里可好？”莫天音看着奕儿亮闪闪的眼睛只觉喜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小奕儿咯咯笑出声，抱住自家娘亲的胳膊点头。
殷国地大物博，最有法制，更不要说是在大人物云集的王城。想在这里生存需要付出相应的劳动，否则只得被扫而出。
莫天音边走边寻思，战争年代，流民不断，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禁止流民的做法。其他各国暂且不去说，但这么井然有序的国家，想必对待流民定然是有专门的方法，或者住所。
而她现在，就需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好在城里人多，随便一问便知。莫天音带着奕儿暂且安置下来，想要找个活计维生。收留流民的地方虽然大，却终究粗陋。多数流民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便会想法子搬出去，渐渐融入城里。莫天音也正是此意，一来她绝不会就这样过一辈子，二来，也舍不得奕儿受太多苦。
殷国富足，至少他们每天不再需要吃黑糊糊的脏馍馍，甚至还有不带糠的馒头。若是干活卖力，还能得到几个小菜做添头。待到攒些银子后，甚至能去城里买到鸡蛋，日子比颠沛流离时好了不知多少倍。
莫天音失了记忆，但写字绣花打络子之类的本事却没忘，凭此也让奕儿吃上了鸡蛋。没过多久，便带着奕儿搬出收留所，进了城中一处较大的秀坊。
她长得好看，原本用泥灰掩饰，现在洗干净后夺人眼球倾国倾城。秀坊的姑娘们都劝她再嫁，也好不必再受这样的劳苦。莫天音只笑笑，并未搭话。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家人了。奕儿的爹或许还活着，她或许还有父母亲人，在没有弄清一切之前，莫天音不会再嫁。再者，奕儿还小，无论嫁给谁，她都不能保证那人会对奕儿好。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选择这条路。
秀坊的日子很安逸，虽然忙了些，却不再需要担心下一秒被战争带走，也不再需要担心下一顿没有食物。莫天音白天在屋里刺绣打络子，给奕儿的启蒙做准备；傍晚给奕儿做蛋羹，逗逗他；晚上看着奕儿入睡，然后用剩料给他做衣裳——小孩子长得快，衣服总是不合身，以前为了节省总是做大，却也让小奕儿摔了好几次。
“娘亲，歇！”小奕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奶声奶气对莫天音道。
莫天音放下手里的活，揉了揉眼睛抱起奕儿：“好，娘亲歇会，奕儿真乖！”
自从改善伙食后，小奕儿长得愈发水灵，白嫩嫩可爱的紧。莫天音也不复之前的粗糙，慢慢恢复细腻白皙。
“阿音，阿音！”屋外传来叫声，是秀坊的掌事绣娘，“阿音，外面有贵人来挑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莫天音一愣，随即点点头将奕儿放下：“奕儿乖乖等娘亲，不要乱跑！”待到奕儿点头后方才出门。
秀坊日子虽然不错，却少有机会遇见人。如果去了外面，那么找到家人的几率自然会大。况且莫天音发现，自己虽然会绣工，但看上手时的生疏也能知道，以前她绝对不是做这个的人，反倒是在诗词书画、兵法布阵这方面有种莫名的熟悉。
如今有机会离开，她自然要去看。
大厅内坐着一个灰衣男人，不大的年纪却在下巴处留着一圈胡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左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使他看起来严肃且凌厉。此时他正看着屋里的一众绣娘，皱着眉不太满意的样子。
“啊呦，这位爷，咱们这可是城最大的秀坊，这些绣娘的活计也都是顶好的，您再仔细看看？”另一位掌事绣娘带着众姑娘们站在堂中央，热情介绍。
那灰衣男人开口：“我要的人可不仅仅是去绣花，将军府里的丫鬟，至少得识字。”
绣娘们闻言一惊，将军府，那可是旁人想去都去不了的地方。战火年间，将军可是多厉害的人物，能进将军府那可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只不过，这识字……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失落起来。这年头，保命都难，谁家有这个闲钱送娃娃去念书呀？绣花她们会，识字，那就不可能了。
“这位爷，那您可真是来对了。喏，这个姑娘就识字，绣活也出众。”另一个绣娘跨进门，拉着莫天音道。
那灰衣人看过来，愣了愣，显然不太理解这个绣娘为什么长得这样出众：“你识字？”
莫天音没有回答，只点点头。
灰衣人打量了她一番：“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几口？”
莫天音不卑不亢：“回将军，我叫阿音，是外面来的流民，没有家，只剩一幼子相依为命。”
灰衣人又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怎知我就是将军？”
莫天音抬头，不急不慢道：“我观贵人动作姿态、周身气势，不是寻常百姓。又身着云锦，想来富足尊贵。手有密茧，为常年使用兵器之证，应是军旅之人。而且……”她顿了顿。
灰衣人好奇道：“而且什么？”
莫天音笑道：“而且您的腰带配件，可不是寻常军官就能戴得上的。”
灰衣人低头一看，就见那祥云纹腰带上，还戴着一枚血玉。
确实是只有身份尊贵的人该有的东西！
他饶有兴致盯着莫天音，眼神凌厉若锐剑出鞘。
莫天音不动声色，站在中央目不斜视，任凭打量。
良久，当掌事绣娘抹了把汗准备开口时，那灰衣人哈哈笑出声：“有意思，就你了。我且问你，你可愿入将军府，从此听命我傅河？”
莫天音有些惊讶。
一路走来她也听说过傅河，是殷国战神——英王穆盺旗下的一员将领。英王穆盺与殷国君主是亲兄弟，最善战术谋略。傅河跟着战神一路胜仗，打退侵犯的西南月国，十分为百姓尊敬。
莫天音沉思了片刻：“将军，我有一事相求，我儿尚幼，需人照料，可否准许我带着他一同进将军府？”
傅河挺欣赏这个女子，又想一个小娃娃与娘亲相依为命，着实不易，便点点头：“自然可以。”
莫天音道谢行礼，自回去收拾行李，与人告别。
不同于秀坊的艳丽装饰，将军府以黑色为主，一派干净肃杀之意。莫天音边打量边暗自记住地形，免得以后失了道。将军府的待遇比起秀坊要好上一些，她能拥有自己的屋子，与其余三人共住一个院子。
安顿下来之后，莫天音先是为奕儿做了些吃食，哄他睡下。不久后便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送来绣花针和丝线，将活计交给她。
莫天音看了看，是一张地图。
行军途中纸张不便于保护，就会将之绣在布料上。由于上面的字极小，不易辨认，所以需要识字的人来刺绣，以免发生差错。
莫天音对着地图看了起来，慢慢皱起好看的眉头。
奕儿小声呢喃了一句，慢吞吞翻了个身。莫天音看看天色，最终放下手里的地图，退去外衣上床，将奕儿轻轻抱进怀里。
翌日，她带着地图找到将军府的书房。
“你说这份图纸有问题？”傅河听到莫天音所言后，惊得站起来。
“是。”
“我手下的人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这份图纸，你如何得知有问题？”
莫天音伸手指了指一处峡谷：“将军请看，这里本为低谷，照理应多积水，容易埋伏，可图纸上却并非如此。”说着，芊芊素手又是一移：“还有这里，我与幼子逃难时曾路过，并没有什么木林河流，更没有村落城镇，绝不可能如图纸所写足够补给……”
傅河脸色难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恢复，看向莫天音：“你可愿做我门下一员谋士参将？”
莫天音愣了愣，点点头：“我愿。阿音漂泊无居，受尽战火之苦，看穷苍生百态，若能助将军一臂之力祈得天下太平，死而无憾。”
傅河震了震，随即哈哈大笑道：“尔乃真奇女子也！”
一整个上午，莫天音与傅河在书房讨论战局，晌午方才回去。
傅河坐在座椅上，兴奋得双手颤抖，喃喃自语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深入月国，挑唆其与凉国之战事，作壁上观，再假意攻打周国，安月国之心，削周国之力，当其二争夺凉国资源互不退让时，收渔翁之利。虽只是粗略布局，细细实施起来还需好生准备一番，但真真是一出妙计！
谁能想到，这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傅河深深吸一口气，骑马直奔英王府。
……
转眼春花秋月，冬去夏来。将军府的院子里，一身着浅蓝色广绣长裙的女子带着笑，手把手教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习字，举手投足间尽显高雅睿智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