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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愿河清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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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虽然一旦贪婪,最终便会如王铿那般走火入魔,但这月亮一过天心,那透光便也消失,石火光中短短一瞬,想要痴迷却也难得。他们现在正是参悟的关键时刻,一生所求,不正在于此,多好的事呢,何必要打扰他们?”

二人相视一笑,望着彼此交叠的手掌,都在心中暗想:“原来我一生所求,也正在于此。”心意相通,灵犀入脑,携手同时飞身而起,穿透顶层穹窿,立在十二楼的绝顶之上。

千里茫茫如画,陡然在眼前铺陈开来,连日来蒙蒙不绝的氤氲随着浓云被长风吹散,恰才来势汹汹的洪水居然也退得一干二净,凭高而望,才看清原来底下建成无数沟渠,截流分洪,明沟暗道,密密麻麻,仿佛一张大网。此时水退渠分,月光一照,是棋盘上瞬息间风云变幻的局面,也是一个个写出又消逝的字句,那些无可辨识的字句慢慢流淌,又回到视野尽头的大湖当中,汇成一片波光粼粼。

仿佛一股清气透彻全身,荡尽胸中块垒,尽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风一起,浑身汗湿血浸的地方都嗖嗖作冷,仿佛刀劈斧凿,再也站立不住,径坐在廊檐上,彼此依偎。

“洪水……这么快便退了?”

“从头就没有什么洪水,淳安周围地域连年受这堰湖涨水侵袭,所以我们借着造楼的由头,趁着乡绅百姓都出钱出力……建了分洪引流的明沟暗渠,在梅雨时将要溃堤的湖水分流……顺便利用这水势打开这楼中机括,一举多得,经济实惠。”王樵笑道,“还是弇洲先生厉害;我也就出出主意。”

喻余青细看那纵横曲折,道:“这沟渠阵势……用的是十二归元阵的阵法啊。”他想起在蟾圣墓中所见的水道,像是那流觞曲水的纹路陡然放大了无数倍,如今稳稳地扎在葱茏丰茂的土地上。

“沈老师教我,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如果那些纵横脉络能调理归元我们的内息周天,便也一定可以调理归元这天地万物,都是一样的道理。这道理能救万民,比囿于一身一楼,一家一派,岂不是好得多了?”

喻余青无限感慨,由衷道:“从此淳安再无水患……这才是天下无双的偃机啊,衍舟怕是该被人供生祠庙——”话说一半,突然啊哟一声,急忙探头下去,从穹顶的圆洞里朝下看。王樵问:“怎么了?”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仰头细观,或打坐参禅,或手舞足蹈的人中,仍有两人不顾其他,只如胶似漆地拥做一处,好似瞧见了刚才的自己,免不得一阵耳热,只听身旁人笑道:“……没事了。是我多心……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建这楼用的心思,已是不输给当年弇洲岛、十二楼,还有‘黄粱’的封偃了……我怕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的……像铸剑师为铸名剑需要以身填炉一般,偃师也往往会为了封偃而填命来换取天机。……现在看来,至少他不会了。”

“嗯,他不会了,也已经有太多人填在此处了……”王樵说道,他张开手掌,掌心的凤字金光如金色砂尘一般,被夜风吹起一角,渐渐从他掌心消逝,“这样一来,百年前的堰天灾,至今也终于算全部消解了。沈老师……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完了。”那一息飞尘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在他二人身遭稍稍停留,轻盈缠绕,但终于像做完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随长风而逝,消失在目尽极处,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

而楼中群豪痴痴仰望穹顶上的图谱,那月色一斜,水光黯淡,原本沸然轴转的周天陡然一封,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平日里窒滞难关之处,竟如河流湍水,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四肢百骸之中满是无可发泄的力气,曾经钻研过的武功走马灯般全数涌上心头,心中只一动,那股招式的劲力就直贯入经脉掌中,人人都忍不住拳打脚踢,一招一式尽演将下来,哪怕不是自己学过的武功,只是看过一招半式,学会一鳞半爪,居然也能随心所欲,尽兴而来。只觉畅快已极,生平自习武以来无数起早贪黑,吃苦受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全数的报偿。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谁也不知发招时旁边是谁,却情不自禁地相互喂招拆招起来,数十双、数百双手你来我往,拆打在一起,你来我往,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最终同时凝掌,全数拍出,只见衣衫激荡,袍袖鼓胀,每一张脸上都赤红沸然,所有真气尽皆汇聚撞向当中,清者冲天,浊者入地,正从山顶与楼顶的两道穹窿当中直直穿出。只听一声巨响,那两道门再度轰然阖上;余波反震,将在场诸人尽皆震倒在地。

众人猛地摔下,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只见你扳着我手,我扣着他肩,他缠着你腿,你蹬着我腰,尽皆纠缠做一团。不少人刚刚为了救人脱去了上衣外袍,此时一个个看去都赤条条的,满身大汗,科头跣足,滑稽好笑。谁又是黑?谁又是白?谁又是正?谁又是邪?一时间谁也分不出来了,只觉得胸中鼓荡,内息充盈,不由得相顾莞尔,哈哈大笑。

忽一人叫道:“你们瞧外面!”

他们也看见了,那月光下纵横的阵法归元,纵横跌宕,沿着绵延山麓直至视线尽头,从每一层看去都是不同的模样。有人看见纵横棋局,千劫往复,有人看见杳杳音书,甘随逝水。有人看见江流遗恨,一片降幡,也有人看见凤鸣龙吟,无字天书。武学犹如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此时人人心有所想,意有所悟,只怔怔看着,却说不出口来。

证空禅师捻须长叹:“善哉!善哉!”他看见这沟渠一通,将救万民于水火,更解后世之苦厄,实在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不禁反省自身来,作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苦修参禅,神功盖世,数十年来也目睹武林无数惊变,流血漂橹,但自己却曾做过什么?

阳乌子大叫一声,突然抚掌大笑,“好!好!!好!!!我还当小娃娃坑人呢,这般胸襟,天下罕有!!”他看出的是这龙图、龟数、凤文,当真尽在于此,坦坦荡荡,不欺于人;君子一诺千金,却并非愚直可欺。而这份化体为用、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境界,却又远远高于寻常了。

“诸位,有身上种过蛊毒的……”王樵开口说道,气息虚浮不稳,众人急忙转头去看,见他浑身像拆完了骨头一样,疲惫不堪,无以为继,几乎挂在喻余青身上才能勉强行走,都不免大为愧疚。只听他道:“现下巨骨、曲池穴应是隐隐作痛,迎香穴至商阳穴定然脉息壅胀,不可强行运气冲关。请各位面槛而坐,凝观渠阵,依法调息,顺周遭天地之气运转,则毒可自解。”原来刚才诸人受那龙图吸引,一通贯力,真气澎湃运行至自身极限,已将这蛊毒自经脉发至腠理。

不少人一试运气,脸色顿时一层黑气隐隐,自知果然如此,急忙坐下,但仍将信将疑。这蛊毒困扰折磨如此之久,岂能说散就散,说解就解?

王樵面色苍白,但目光莹然,缓缓念诀道:“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他双手一振,周围六气回转,晦明交叠。不少人心中恍然一动,心想因这蛊而生的恩怨,自堰天灾、生死局,至王家灭门,再至青狐令兜转一圈,自然是恩生于害,又害生于恩,远无止境,若没有人跳出来,便要生生世世,都缠做一个死结了。

“啊……”文方寄不敢置信地抽吸一声,只见他上臂外缘的一大块黑斑逐渐褪去,化作黑色的飞尘,消弭在清朗的月光之下;紧接着,更多人身上的黑记如粉,被风吹散至槛外,落入青山碧水之间。

玉儿缓缓张开双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像睡了长长的一觉。那片黑影不见了,她从没把世界看得这般清晰透亮过;她愣愣地看石猴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身边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突然咯咯笑出声来,那笑轻松自如,她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他走了?我找不到影子了……”她乱糟糟地说,但眼里亮晶晶的,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神采。

众人都觉得浑身上下轻盈万分,仿佛镣铐坠地,大赦一遭,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唯有王樵陡然踉跄一步,若不是有喻余青撑着早摔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一个孩子声音哭叫道:“爹爹!爹爹!”扑进他怀里。

王樵抱住争儿小小身子,透过孩子肩头看去,见姽儿远远站在最外层的楼道旁,不敢靠近;见他望来,急忙偏开脸垂头下去。王樵轻轻揉他头顶,道:“争儿,今日也苦了你了,是爹爹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去叫你大娘过来,我有话对她说。”争儿哭道:“大娘说,她从此以后不见我们了,爹,你劝劝她。”王樵点点头,道:“你跟她说,爹要走了,请她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话把孩子吓得不轻,怔在原地,眼泪滚珠似的掉下来:“爹!你不要走!……是不是争儿做错了?争儿一定改的……”他看见从后面扶着王樵肩膀,把身子借他倚靠的喻余青,气得去扳他的手指,想把他从爹爹身后推开:“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带爹爹走?”但碰到他手指时才觉得冰凉过分,抬头一看,见他咬着嘴唇,硬忍着眼泪不滚落下来,低声对王樵道:“你们说话罢,我走开一会比较好。”王樵反握住他手,强留下来:“你哪也不许去,这会儿还不陪我么?”

众人心中都颇不是滋味,原本得逃大难、领悟神功、化解蛊毒的欢欣都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想到恰才他们还鏖战不休,这才拖累他至此,不由得更生愧疚,默然无语。四周静得听针坠地,见他交代后事,实在不忍心去看,都默默转身走开。有几个大夫想要上前查看,王樵苦笑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来了;像是要撑一口气,把最后这些话都说完。

姽儿听到了言语,走近了几步。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也无泪可流。“我对不起你……”她说,但王樵也几乎同时道:“是我对不起你。”他看着女娘一瞬张大了的眼神,苦笑道,“我利用了你,只为自己方便轻松,是个混账,根本配不上你。”他勉强撑起身来,“我能看穿六气变幻,看透晦朔本根,……可我却直到今天才看出来,你不是个偃偶……”

姽儿咬牙点了点头,声如蚊蚋般道:“是我骗了你……我怕我说出真相,你断然不会留我在你身边……我们旦暮衙……本就擅操尸还魂之术。那日在水中我急切之间,只得将自己闭息封脉,后来幸而遇见了弇洲先生,这才救下一命……但我在水里泡了太久,浑身早已不剩什么完整皮肉,脸也已然出现巨人观……他便替我换了这副偃偶的皮囊……我一直想要找你,我一直……忘不了你……”

王樵摇头道:“你不知道。我本来……可以救你的。我从水里醒来时你就在我旁边,你抓着我的脚,用尽全力把我送上河岸,自己却埋在污泥当中……我至少……可以将你带回城里安葬。你在船上时便救了我……让我逃得生路,可我却把你扔在那里,任污水浸泡、淤泥侵蚀……甚至都没有在意你究竟还有没有呼吸。我当时只想,你与我何干?”

“姽儿,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他轻轻一推孩子的背脊,“争儿,去吧,到大娘那里去。大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不想和她分开,对不对?”

孩子懵懂地点了点头,但被带走时又拼命摇头,伸出短短的小手来,使劲想拽住他衣衫一角:“爹,你要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

“哭什么?……别哭啦,你是个男子汉了……爹和以前一样啊,就出去走走,或上山坐关,或云游四海……”

“那爹爹还会回来吗?……”

“……会啊,争儿想爹的时候,爹就回来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双眼半合半闭,整个人偎在喻余青怀抱里;“走吧,阿青,事都做完啦,我也累了……我们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我们……就我们两个……”

喻余青咬紧牙关,紧抱着他不让哭声泄出,嘶声几近模糊:“……我不要你死……”

王樵微微阖上眼道:“……别怕……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说好的,前面的路要一起走,一起扛——

他猛地下定此生未有过的决心,朝那干裂的、尚且沾满血污的双唇狠狠吻下去。蛊根在他脸上一瞬贲起,尖锐的枝桠从舌苔上长出,刺穿经脉,在里头开出花朵,再长出猩红的果实滑入血脉当中。

一蛊双生,天长地久。

但从今往后,不仅要分享彼此的生命,更要承载漫长的岁月,同样的苦痛,永志无穷的劫争。

他哭得厉害,但王樵却在他的吻底笑了,突然精神十足地抬起身子,箍住那纤长脖颈,将这个吻加深得黏腻缠绵,难舍难分。他几乎把那抽噎得视死如归的小子亲得快断了气,懵懵懂懂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双泪水浸透的眼里还雾蒙蒙的,映出那人好端端的模样,眼里黠光一转:“哎,别哭,我又没说要死啊?”

喻余青脸上像打翻了染坊铺,一时间什么色儿都有,呆怔怔地瞧着他一动不动。

王樵舔了舔嘴唇,突然跟兔子似的拔腿就跑。他飞快地翻过楼檐,往槛外长天一跃而下。

“——操你大爷的!王樵!!”喻余青赤红了一双眼睛,又羞又怒,只觉得没脸见人,哪里还敢看顾左右,拔腿便追,纵跃如飞,悬栏而下,“你敢骗我?”

远山中传来笑声:“你不想想,恰才给我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就算死人也给吊住一口气了,我想死也难啊?”

那边厢便顿了片刻,似嗔似恼,似喜似悲,又在静默当中藏有些莞尔欢欣的雀跃,都被拾掇成好好的样子。只听远远传来一声长啸,仍带那人的风流笑意:“那便多谢姊姊赠药!”在山中空灵回荡,久久不绝。

众人齐齐拥到楼槛前寻看,只见二人身如转蓬,转眼间已散在这山川当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