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唯有逆风才能飞翔
严佳芝坐在自己的甲壳虫里，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她摸索着鼠标触摸板，盯着屏幕发呆，手指几次想要按下，又颤颤巍巍地缩了回来，仿佛手下是可以启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核弹按钮。
一份洋洋洒洒几千字的辞职信停留在邮件正文，是她刚才在车里写的。
皇甫伶俐那边是一定不会去了，但她又不能像无事人一样回到金金子。她辜负了陆总，辜负了想要重整旗鼓的大家，而且，她更难面对的是李砺和她自己。
砰砰砰！车玻璃被人拍得发颤。
严佳芝被吓了一跳，就见自家严家姆妈和老爹神色慌张地在车外比画，还时不时向身后张望，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
她赶紧打开了车门锁。
“快走！快走！”严家姆妈领着大包小包和严家阿伯跳上车。严佳芝从后视镜瞟了眼，从她的小香包到各种值钱的家当，能带上的都被母亲带来了，像逃难一样。
“出了什么事？”她问。
“去火车站，快！”
正在严佳芝疑惑之时，一阵喊打喊杀声由远及近。母亲往日的十几的闺蜜怒气冲冲，挥舞着手中石块、木棍而来，领头的还捧着一整桶红漆，以前与母亲有多亲密，现在看上去就有多狰狞。
她们叫嚷道：“还钱！骗子！”
严佳芝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一脚油门飞了出去。即便如此，黄色甲壳虫的车尾还是被泼上了红漆。
“到底怎么回事？你骗她们什么钱？”
严家姆妈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成的话，还是严家阿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在严家，严家姆妈的地位向来是不可动摇的。她懂得市场行情，了解投资渠道，在股票方兴未艾时杀入，在房价还没变天价时贷款买房，每一步都踏得稳当漂亮，让老城厢出来的严家过上了伪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
最近，她又一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投资机遇。
严家姆妈高大上的朋友圈里有一位小姐妹阿玲，经济条件不太好，买菜几毛钱都要计较，从不参加圈内活动，可最近她不但时常飞欧洲还买了不少包包首饰。严家姆妈一打听原来阿玲买了一种高回报的理财产品。这种理财产品不在公开市场发售，基本上都是认识人才能买到的。
严家姆妈通过阿玲的渠道也买了一些。每月利息惊人，等到连本带利还给她的时候竟然赚了三倍。阿玲告诉严家姆妈，这叫互联网金融产品，也就是P2P。
严家姆妈对所有自带缩写的高大上名词都很有好感，比如LV，比如CEO又比如IOT。P2P是person to person的缩写，又称点对点网络借款，是一种将小额资金聚集起来借贷给有资金需求人群的一种民间小额借贷模式，回报率高，资金回笼周期短。
但是一般好的项目，都需要点门路。这就像当年严家姆妈在炒股票时获得的内部消息一样。
阿玲告诉她，自己谈了一个做P2P平台的男朋友，有好项目都是第一时间投资的。最近有个陕西的房地产项目最低起投是一千万，三个月回报率百分之三十，下周就截止。
严家姆妈当然拿出不那么多钱，但是她十分动心，日思夜想不能错过这个天大的机会，严宁以后结婚，她还要付新房子的首付呢。于是，严家姆妈发挥中年KOL的影响力，发动身边的小姐妹集资一起发财致富。
有人提醒她说回报率那么高的理财产品会不会有问题，严家姆妈只嘲笑对方说没有钱就别来了，哪件事不是高风险高回报。
结果……阿玲和那家理财公司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怪不得闺蜜反目，亏的钱足够几十年的塑料花友谊走到尽头。当初说好有“有钱一起赚，风险各自担”的姐妹们同仇敌忾，对着严家姆妈又打又杀。
他们都忘了严家姆妈才是亏损最严重的人。
“我们家投了多少钱？”严佳芝脑壳都疼了。
严家姆妈畏畏缩缩地伸出了一个手掌。
“五万？”她问。
手机响了下，严佳芝收到了一份邮件。
金金子人事部：您的辞职信已收到，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请尽快来公司办理手续，或者在一个月后在户口所在地的户籍管理处签收档案。
紧跟着，她看到了签发人的名字：李砺。
严佳芝眼前一黑，猛地踩下刹车，后座二老险些飞出去。她顾不得那么多了，迅速打开笔记本，那份犹豫了许久的辞职信，赫然呈现已发送状态。
一定是她开车前不小心按到了触摸板。现在怎么办？打电话给李砺说是她误发了？要是只是误发几个字还能圆过去，她发送的可是长达千字的辞职信啊！
“佳芝啊，你要挺住。”严家阿伯探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先听好你妈到底亏了多少钱，再昏也来得及啊！”
严家姆妈苦着脸，慢慢吞吞小声说道：“五……五千万。”
遭受双重打击的严佳芝，几乎要从驾驶座上跳起来了：“我们家哪来的那么多钱！每个月还了房贷就那么些了，哪有……”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冷气。
房子！严家最值钱的就是这套十年前家人咬紧牙关砸下首付买回来的房子，至今都被高额的房贷套牢着，抵押到银行的话最多值五百万。
有一瞬间，严佳芝觉得自己在做噩梦。她想着太好了，虽然都是她怕得要死的事，但如果是在噩梦里的话没关系，梦总会醒来的。然而，严家姆妈在后座上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哭声，把她毫不留情地拽了回来。
这不是噩梦，这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就在今天下午，严佳芝失去了房产，失去了工作以及还未开花结果的恋情。
“佳芝，佳芝你怎么了？”父亲在推她，“不会是真昏了吧，坚强点啊，严宁都没昏倒。”那小子在听闻家里房子遭抵押之后，没有多话，只是说自己可以搬回学校宿舍，不用二老担心，甚至表示还可以帮着追查骗子的去向。
严宁长大了，不再是严家需要照看的弟弟，相比之下严家阿伯倒觉得这件事对严佳芝的打击更大些，他忧心地看着女儿。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准备去乡下阿姨那里住一段时间……主要是避开你妈朋友们，等他们平静下来，再想办法一起追回些损失。”严家阿伯很冷静，他一点没有因为严家姆妈倾家荡产的决定而责怪她，只是努力想着对策，“早上去报了案，警察同志叫我们等消息，但是房子抵押的事不归他们管。”
三人一路无语，驶向火车站，严佳芝时不时能从后视镜中看见父亲轻声细语安慰母亲。尽管严家姆妈平时总是嘲笑他迂腐中庸，严家阿伯在家毫无地位可言，但和装腔作势数十年的严家姆妈一起生活的老实男人，在关键时刻却是严家的脊梁。
相比之下，她却和母亲一样，平日只顾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真出了事却慌了神。严佳芝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帮到家里什么？
她不敢说出自己已经辞职的事，不想让二老不堪重负的神经，雪上加霜。
站台上，三人依依惜别。严家阿伯扶着几乎瘫软的严家姆妈对她再三嘱咐。
“严宁现在住学校宿舍，我们最担心的是你。”严家阿伯说道。
“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严佳芝若无其事地笑了下，“我可以租房子住，离公司还近点。”
“佳芝，要是你当初好好相亲，现在至少能住到男方家……”
“少说几句吧！”严家阿伯露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打断了严家姆妈，“佳芝啊，一个人待不下去的话，和我们一起去你阿姨家，虽说是小城市，但小城市简单，生活安逸。也没有什么可比来比去的，大家都一样。”
“我会好好的，你们放心，等我赚到可以重新买房子的钱，一定会接你们回来。”
严家姆妈欲言又止，她想叫女儿别逞强，或许他们家再也不会有自己的房子了，但严佳芝这种个性，不正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吗？
时间快到了，严佳芝抱了抱父母，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忧伤，她的坚强让人相信哪怕是风雨再大，她都能在这个大城市中光鲜地生活下去。
严佳芝嘴角含着笑，目送二老上了车。她挥着手，也像是在告别骄傲的过去。
从此往后，她便是一个人了，重新开始找工作，重新开始……一个人生活。
“佳芝！”
急促的呼喊由远及近，她回过头，看见熟悉的青年正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朝她跑来，他的眼镜被撞掉了，他的衬衫被拉开了纽扣，但他没有停止脚步，彬彬有礼的青年从未如此慌乱。
“Jesse，你……”她的半截话淹没在青年火热的胸膛里。青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肉联里。
至此，严佳芝终于感到一丝真实感。原本以为生活的打击足够使她窒息的，现在她真的难以呼吸了才发现，原来臆想中的窒息与被堵上口鼻还是有差别的。
即便心里再难受，她还是能够自由地呼吸。
她憋着气，把眼眶里的潮湿硬是憋回了肚子里，这才推了推万泽熙。
“你是想闷死我是吗？”
万泽熙赶紧松手，朝后退了一步。至此他才想到了举止了鲁莽，薄脸皮一下子红了起来，仿佛煮透的虾子。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只敢用余光瞥她，小声说：“我以为你也走了。”
“我还能去哪儿？”严佳芝有一瞬的恍惚。
万泽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严佳芝，她仿佛是水晶做的，美丽而脆弱，再一碰就要碎了。
“陆总告诉我金金子事了，另外我听严宁说你们家……”他轻轻地提起令严佳芝喘不过气的事。
“你和阿宁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