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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寒记得很清楚,自己从并州来到长安时,冬日的长安竟生出一片片似血的火烧云,从皇宫一直烧满至整个天际,垂暮至晚也不肯退去,层层重重叠叠嶂嶂,仿佛那已不是云色,而是分分秒秒都可能下起来的血泊大雨。

她也记得很清楚,自己到长安那一天,也是青川攻陷长安,成为坐拥天下的帝王的那一天。直至今日,她仿佛还能闻见当青川抱住自己时他手中长剑上的那厚重刺鼻的血腥——那是穿透过万千炽热胸膛,吃过万人之血的长剑,泛着阵阵冷光的剑身上是一层层干涸了的血迹,那是属于长安的颜色,是由地狱与死亡描绘而成,却又是如此嫣红灿烂,犹如漫天火烧云映染上的绝色。

她还记得很清楚,在那片嫣红血天、满地血色"浪漫"时,她站在巍峨皇城玉阶上,与青川并肩而立,俯视阶下万人朝拜,从那一刻她成了长宁宫的主人。

回忆再过清晰,也只不过五年的春去冬来、夏走秋过,现实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嘴脸。可再怎么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她也从未想到过有一天青川竟会执剑相向于她……要杀她!

“朕问你,你可曾做过什么背叛朕的事?”

这是青川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他自登基为帝后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朕“,叶寒抬着头望着面前这个仿若与天同高的伟岸男子,这才突然明白站在她面前的是唯我独尊的帝王,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叫青川的男人,她的丈夫。

叶寒的沉默,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青川来说莫不如一种煎熬的折磨,她多沉默一瞬,他心里的怀疑与怒火便无限向上增长,烧得他理智渐消,长刀一举指向叶寒,“叶寒,朕问你,你可曾做过背叛朕之事?”

这次青川的声音明显比方才大了很多,不用细听也满是遮掩不住的怒不可遏,吓得垂首在后的侍卫心头一颤人人噤若寒蝉,而离青川最近的叶寒,在听见从上落下来的怒声时,首先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震惊–––两人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青川第一次喊她全名,突然入耳甚是不适应,就好像两人素不相识却有血海深仇一般,陌生更是冷漠极了。

而这些都远不如那把直指于她的长刀,那把半闪着阴白冷光、半染着殷红血迹的长刀,虽离她有几尺之隔,可那冲着她的锋利刀尖却随时可刺破她的喉咙,要了她性命,就像方才被杀了的秋翁。

“你……要杀我?”到此地步,叶寒才终于认清自己此时的真实处境,艰难说道。

她不是没经历过生死。她被人追杀过,也亲上战场上杀过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青川竟会朝她执刀相向,要杀她!这可是与她同生共死过的枕边人呀,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呀,可……他竟然要,杀,她!

面对叶寒的质问,尤其是被她那双比水还要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时,青川的心……莫名慌了,胸中的怒火也不似之前那般理直气壮,渐渐偃旗息鼓,墨眼中的阴郁沉沉也淡了少许,声音仍强装冷漠再次问道:“回答朕,当年你去夏州……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朕之事?”即便证据确凿,可青川心里一直对叶寒抱有期盼,只要她否认,他就信,无论事实究竟是如何。

叶寒听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只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静静凝望着青川许久,似有疑惑百思不得不解,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就在她张开口想要说话时却又突然一下停住,仰起头来,将停留在青川身上的视线投向头顶那一片被乌云遮蔽了的广阔苍穹,脸上忽讪然一笑,笑含悲凉。

夫妻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知一起携手闯过多少次生死危境,她原以为这些宝贵的共同经历足以消除两人之间的一切猜忌怀疑,可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不信她。

也在这一瞬间,叶寒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整个人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从身到心每一处每一寸都是说不出的疲惫不堪,就好像是长久行走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崎岖之路上,终于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她不由回想起两人这些年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哪一次不是因他的偏执强势而起,哪一次又不是以她的退后一步结束。她知道在这段感情里青川爱得太重太早,而自己则爱上得太轻太晚,感情上的不对等让他变得敏感自卑,她理解,她都理解,所以这些年面对他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还有他有理无理的要求,无论自己心里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她最后都妥协了,就连阿笙也不敢多见,就怕他不高兴,可即便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还是不信她,今日竟还怀疑她与宁致远是否有过染,不惜对她“兴师问罪”执刀相向!

你问叶寒方才为何面生讪笑,而这便是她笑含悲凉的缘由。

长刀近在咫尺,性命岌岌可危,生而为人谁不怕死,叶寒自然也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心里很清楚应顺着青川的意思矢口否认才能性命无忧,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想。这些年她一再退让,这样压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真要将她最后一点自我的空间都压缩殆尽,彻底没了自己,才算完?可……那样的她,还是她自己吗?

很显然,对这样灰暗没有尽头的日子叶寒心里是本能排斥的,她过够了,也受够了,她实在不想余生再如此度过,所以在面对青川一而再再而三的步步紧逼,她不想再退了!

“什么叫‘对不起你之事’?”叶寒轻声回道,望着青川的眼神平静极了,“当年灵帝暗指元州太守加害于你,危难之时我以命相救助你脱离险境,然后舍家与你一同逃难,这可叫对不起你在云州时你不幸染上天花,我不顾被染上的危险日夜守在你床边,照顾你直至你病愈,这可叫对不起你?那年你与后楚决战,敌军从后偷袭,并州城危在旦夕,我怀着身孕奔去军营给你送信,这可叫对不起你?而后我在刀枪剑雨中拼死为你生下一子,这是否也叫对不住你。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对不起你?"

“朕不想听这些!”回想起过往的美好,青川双目眦裂,内心痛不堪言,既对他有情,为何还要背叛他,“朕只想知道,你到底做没做过!你回答朕!”

长刀猛然一伸,锋利的刀尖直逼近喉咙,那距离近得,只要稍稍大口呼吸一下,最外那一层柔软薄薄的皮肤就会触碰到那一点透着丝丝凉意的刀尖,那感觉就像是毒蛇吐出它长长猩红的蛇信轻轻舔舐着她的喉咙,阴森更骇人极了。

第一次叶寒感觉到死亡离她是这么近,按理来说她本应害怕才对,可不知为何,当她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青川,尤其是听到他还在口口声声质问自己是否背叛过他时,她就忍不住想笑,她说了这么多,他依旧固执己见不曾有半句听进去。也在这一刻叶寒才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的委曲求全隐忍付出就是个笑话,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就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他只信他自己所相信的,什么事实感情都是虚无。

“呵呵呵……”

叶寒轻笑出声,低低浅浅细细弱弱,穿插于周遭越发强盛的狂风怒吼里几乎被碾压殆尽,似游丝般若有若无,可青川却听得清楚极了,亦刺耳极了。

“你笑什么?”

看着突然发笑的叶寒,青川莫不感到奇怪,他不知她为何会笑,她是在笑这天、这地,还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她自己?此时的叶寒于他来说极其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她一样,她之于他就是飞在天上的风筝,漂浮不定,好像随时都会随风离他而去一般,让他莫名不安,而随着她的笑声不止,他心里的不安也越发加剧,然后暴躁难抑。

“不许笑!”青川面容狰狞,冲着叶寒命令道,“朕让你不许笑!听见没有?”

头顶上积聚的重重阴云已将天地压缩到最小,而天地间的狂风怒吼却在无限增长,随时都可能炸裂苍穹。一切都处于一种微妙且脆弱的平衡里,长期不对等的畸形关系也终于走到了命运安排的最后一步,两相对峙,剑拔弩张,长刀举至于面,性命岌岌可危,可即便如此,狂风怒吼中那轻幽幽的浅笑声依旧绵绵不止,随风飘荡,一点一点充斥着已撑到极限的天地。

皇后娘娘喜静,不喜欢前呼后拥被人围着,所以平日里去哪儿只带一两个侍女就够了,而今日则轮到碧梧当值。方才她随娘娘从芍药花圃回来,路过东墙时,娘娘瞧见满架的蔷薇花几乎凋谢殆尽,所以便临时起意让她去取花剪来亲自修剪修剪下残花。可她从花房中取了花剪回来,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蔷薇花架下就没了娘娘的身影,而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也变成了阴云密布,似有暴雨将袭。

若是娘娘到时淋了雨着了凉可怎么办?

碧梧不禁想到,于是不敢耽搁,正当她准备喊人来寻的时候,忽听见从一墙之隔的芍药花圃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来,虽然狂风没耳嘈杂声大,但她依稀还是辨别得这笑声是皇后娘娘无疑。

“娘娘!”

刚走到与芍药花圃相连的月洞门前,碧梧一眼便看见斜前方跌坐在地上的叶寒,吃惊一喊便连忙拔开腿向她跑去想扶她起来,全然不知茂密竹林遮掩后站着的帝王,盛怒已达极致经不起半点外来刺激,更不知帝王手中的长刀已然举起正向她挥砍而去。

“别过来!”

“滚!”

霹雳一声惊雷忽然落下,瞬间响彻天际,将叶寒焦急的呼喊声与青川不耐烦的怒吼声淹没得消失殆尽,待声音尽止,一切已尘埃落定,再难挽回。

小径旁被拦腰砍断的长竹凌乱散落一地,临近处几乎被砍断一半脖子的碧梧亦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里白骨依稀可见,就这样还微微抬起头望着前方只有几尺之隔的叶寒,眼神懵懂无辜极了,就好似在无声问叶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般。

“碧梧!”

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碧梧,叶寒大受刺激,连忙挣扎着身子爬到碧梧身边,用手紧紧捂住她血流如注的脖子,可无论她怎么用力按紧,那温热殷红的血还是不住大开的伤口处接连涌出,染得她满手都是。

“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就去喊御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看着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碧梧,叶寒满眼通红是泪,虽然嘴里不停说着话安慰着碧梧,但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安慰碧梧还是在安慰她自己,而地上,碧梧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寒,嘴微微蠕动着张开好似想要说话来着,然而糊住满嘴的浓血却堵住了她的话,只随着涌出口的血发出几个模模糊糊根本就听不清的音就眼神一滞、双眼一翻就去了。

惊雷一过,天上这蕴积了良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稀稀疏疏,不大,却打得细叶轻颤摇晃,心里一片冰凉,而这前后也只不过一瞬间不到的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