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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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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简单吃了点东西,邓莫迟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陆汀去卧室把浴袍换成毛衫和长裤,又拎了条厚实的毛毯回来,给他披上。之后陆汀就坐在他的旁边,把Lucy调成静音,就着备用手环投出的光屏和热敏键盘查了查现在的位置。

结果有点出人意料,毕宿五竟然就悬浮在克兰拜耳火山上空约两千米处,下方就是那颗曾经关押邓莫迟的“火山胶囊”待过的地方,也在警力监管的重中之重——克兰监狱的控制范围之内。而现在他们在这儿随心所欲,就像在别人头顶上安家,这确实也挺讽刺。

陆汀瞧瞧身侧枕着手臂,正在均匀呼吸的人,心想:你故意的吧。笑意不自觉就攀上眼梢。

接着他又查了查网上的消息,刚刚过去的几小时里,这座城市就像在互联网上消失了,没有都城居民发布消息,都城的媒体也全都停了工。应急警报已经拉响,可这城市里仍然还是死水一片,丢进石子也没有水花,一时间全世界都在呼叫他们,也有人已经出发,要来本地探探究竟。发布会当然也没有举行,或许为了防止舆论爆发失控,现在连这个关键词都成了禁忌,大概是异地议会的手笔,搜索起来,全是空白。

总统是否陷入了同样的沉睡?把握不大。他现在躲在哪儿都是个问题。那这场“长眠”又会持续多久?陆汀对接下来去往何处感到迷茫,一直留在毕宿五,跟火山口上飘着来个大隐隐于世,这显然不现实。尽管邓莫迟就在身边,给他踏实,他也不想打扰这人难得的休息,但几重不确定摆在眼前,还是让他心中渐渐担忧起来。

陆汀敲下几条路线,又逐条细化下去,诸如该怎么躲雷达躲当地警力军力,怎么应急。他要等邓莫迟醒了再选。选什么,取决于接下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大约凌晨四点,陆汀完成工作,把数据保存好,见邓莫迟睡得正沉,自己也有了点困意,就考虑起怎么在不把人吵醒的情况下把他弄到卧室,抱应该比背好,他正这样想,突然听到笃笃两声,是有人敲门。

餐厅本就没有隔档,放门的位置,只有个框。何振声站在门框边压着嗓子道:“方便吗?”

陆汀冲他点了点头:“进来吧。”

好吧,已经有人醒了过来,何振声或许是第一个,但终归是有。那些城里的人,醒了一个没事,醒上一百个问题也不大,但数字只要一直堆叠,结果就是惊人的,陆汀看向窗外,那片沉寂估计也持续不了太久。

“好家伙,我居然跑那干尸老哥待的密室睡了一觉,醒来一看没人,就猜他带你上来了。你的飞船之前就被他们关在这儿,上了几道锁,好多人守着,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了,”何振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探手给自己拿了块烤熟的冻干牛肉,“小邓大概是让人把锁打开,然后再让人滚蛋睡觉去了。”

陆汀心想,这的确是邓莫迟的风格,不拖泥带水,也不做多余的事。他把手环戴回左腕,问道:“热一下再吃?”

“不用,”何振声摆摆手,又啃起一个面包,他显然也饿得不轻,“你不觉得你家小邓成天动不动让人睡觉不碍他办事,有点蛮不讲理吗?”

“昨晚那会儿确实,不好意思。”

“您两位终于和好了?”

“你小点声。”陆汀用气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何振声这下倒是挺配合,直接开始笑而不语。

毛衫的高领堆在颈子上,很久没剪的头发也垂下去,九个牙印也能挡严实。可循着那股隐痛想起先前发生的事,陆汀还是不自觉脸热,他又把目光放回邓莫迟身上,邓莫迟睡了大概三个小时,如果这么一直睡下去,他也担心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耽误事情。

“老大,”他轻轻拍了两下邓莫迟搭在大臂上的手,“老大,不睡了。”

当着外人面,那声老公还是叫不出口。要是邓莫迟醒着那应该可以,问题是邓莫迟睡着,这让陆汀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被何振声观察。

“小邓干这些事,其实应该挺耗体力的吧,以前稍微折腾一下就满脸血,这回居然还直接把全城都催眠了,”何振声道,“我也不记仇了,你让他再歇会儿吧,天才Alpha也不是精力无穷啊。”

陆汀起身往外走,在门框外站定,“那就在这儿说事,别吵到他。”

何振声一手拿着面包,一手举着自己的平板,颇为悠闲地跟了上去,没再看陆汀,挨着墙站好,他也专心看着平板屏幕。

“你发小是不是疯了?”他的手指停顿在一处,突然问。

“你说舒锐,”陆汀抱起双臂,“我也有点担心。SHOOPP那样捐股份送补助,摆明了是要划清界限,他又不像咱们已经破罐子破摔想走就走,现在冒头图什么?”

“图涨股价?”何振声笑了笑,把平板夹回腋下,“你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他有多会做生意你也知道。”

陆汀皱着眉,露出“你在逗我”的神情,“舒锐不会去发国难财,他涨得那点补得上他要给出去的?别跟我说你认识他这么久一直把他当那种人。”

“是,所以我说他疯了!盲目自信,”何振声猛地有点咬牙切齿,整个人转得太快,笑没来得及褪,就僵硬在脸上,显得很怪,“你爸那个老头子你现在也明白了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家伙把他惹急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那你就去找他啊,趁现在都还睡着,”陆汀也狠狠瞪了回去,“舒锐说不定也没醒,你直接把他带过来一起走不就行了!等他醒了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抽哪门子风!”

“不是他自己要回去的吗?”何振声的嗓子冷冷的。

“我把他带走,再绑上一回,”他又笑了,“这是陆警官给我的权利?”

陆汀攥紧五指,一时间有点哑口。

却见何振声眯着眼,像是仔细想了一番,又道:“不过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找他问清楚,”他把面包丢进走廊边的回收槽,“我不走了。我对你们挖掘残酷现实探索宇宙奥秘也没什么兴趣,这辈子我都不想脱离大气了,乔装打扮躲警察之类都是小事,只要不让我上天,那就都好说。我去找他吧,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这人决定做得好轻巧,陆汀略显诧异:“所以就此别过了?”

“哈哈,我没有喝酒践行哭诉不舍的习惯。”何振声又开始那样半开玩笑地挑眉。

陆汀偏过脑袋,大大方方道:“我是想说,前段时间很谢谢你。”

“有缘再见吧。”何振声沉甸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现在不想被人找到。”邓莫迟突然有了动静,陆汀转脸去看,那人睡眼惺忪地斜靠在椅背上,还把披在背后的毛毯盖在身前,看起来很乖。应该刚醒没多久。

“那我就回家看场爆米花电影,再好好吃一顿炸鸡汉堡之类的垃圾食品,”何振声开始胡扯,冲他挥手道别,“这段时间跟你们在一块,我吃得太健康了。”

邓莫迟静静看他走远,也没有挽留。当初把舒锐“绑”来用的那架飞行器仍在毕宿五腹舱里收着,尚未被查抄,陆汀帮他把出口打开,那架小型飞船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很快脱离了Lucy的最远探测范围。邓莫迟掀开毛毯起身,和陆汀一同站在顶层的观光舱里,向外眺望了一会儿,下方的火山口离得太远,看不见岩浆翻腾,悬崖上的监狱和警局也是死寂,但城市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陆汀就着扶手上固定的高倍望远镜往细了看,那些黑压压的大厦中间已有星点灯光亮起。

“陆岸掐你的时候,我看到他心里想的是把你杀掉,”邓莫迟背着双手,看着望远镜筒朝向的方位,“也看到陆芷,她在找称手的东西,想要帮你。”

“我姐应该吓坏了。”陆汀在裤缝上擦擦手心的汗,“她以前从来没动过粗,还是对自己亲哥……其实我自己应该打得过。”

邓莫迟没有搭腔。

“陆岸死了吗?”陆汀压着忐忑问。

“没有。”邓莫迟道,“我们走后,你姐姐就给他做了简单抢救。”

陆汀垂下眼睫,“挺好的。不然她可能会难过一辈子吧。”

“同一个时间,何振声在想怎么趁机杀了总统,你在想救我,”邓莫迟又说起当时的情境,“陆秉异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很模糊。”

“因为他是投影吗?没有面对面。”

邓莫迟摇了摇头,“和距离无关。他的意志很强,对精神入侵应该也有专门的防控。”

“所以老大,你当时跟他在那儿废话,其实是想从他脑子里套出些有用信息?”

“差一点就失控了,他有反击的意识,”邓莫迟揽住陆汀的肩膀,抚摩着,也思考着,“意识这种东西是公平的,侵入别人,自己也有被攻击的风险。”

“那你刚才让那么多人都睡了……”陆汀抱他的腰,“你是不是很累!”

“熟练就好。”

“我觉得咱们得走了,就把毕宿五留在这儿吧,他们暂时没收了也不可能把它毁了,”陆汀把方才计算好的路线传送到面前的玻璃屏上,“你也不要浪费精神让他们再睡一遍。我刚才做了四条——”

无需他再解释,邓莫迟就抬手做了选择。那条路的目的地是喜马拉雅山脉,加德满都。

“先知真还在那里?”陆汀道。

“薄膜对她的意识有保护作用。”

“所以我们就要进去,把她揪出来,”陆汀举起一只手,掰着手指,按照这个思路一步步地说,“然后在我爸那儿看不清的,她脑袋里有很大可能性可以找到?”

邓莫迟“嗯”了一声,眉头却微微蹙起,望着远方城市某处。灯光亮得更密了,太阳尚未升起,恢复清醒的人数却在指数增长。陆汀被按着肩膀贴回望远镜的目镜前,邓莫迟帮他调整角度,很快,他也看清了邓莫迟皱眉所见究竟是何物。

那是最近的一块广告牌,在楼顶高高地竖立着,常规内容已被替换,现在显示的是全球通缉令,并排钉在一级警示的红框里,印上黑章并且循环播放的,正是他们两人的脸。

“哈哈,看来是有警察醒了,”陆汀居然笑了,还伸了个懒腰,“终于把我放上去了!”

“怕吗?”邓莫迟看了一眼,转身朝悬梯走去。

陆汀还维持着懒腰的姿势,扭身瞅他,收回胳膊追着他跑:“反叛领袖在我船上,我怕什么?”

邓莫迟头也不回:“错。是故国王子在我夺来的船上。”

这声音里似有笑意。

层层顺着悬梯往腹舱下的时候,陆汀暗自腹诽,真要命,虽然我不觉得我是王子,但你说是,那就是吧。

几分钟后,远近渐渐响起警铃,四处都是两人巨大的相片,邓莫迟穿着囚服面无表情,逼视着镜头,颇有些戾气,陆汀则穿着新领的制服在上任的第一天笑得灿烂,不同时期的两个人就这样组合起来,铺了满城,色彩明亮得宛如印画,被雨冲得浓艳。而时间在此刻归为一线,Last Shadow急速穿过这些光影,无视身后枪火追击,按照陆汀事先算好的航路进入冰封的无人区,把一切都甩远。

绕过半个地球也不必犹豫。

数来距上次离开,也只过了几天而已,加德满都一如往常,充塞着疾风暴雪,邓莫迟随便挑了个角度进去,薄膜内部也照旧风和日丽。牛羊在光秃秃的草皮上啃食,变异大蜘蛛追着小狗跑,小房子堆出的小镇也依旧簇立在山脚,然而,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两人把飞船在镇外停好,进去分头绕了一圈,随即确认,超市、餐厅、健身场……全都是空的。没碰上幸子,其余的小绿人,也不见任何踪影。

他们集体消失了,偌大一个薄膜,其他生物都活着,却空无人烟。

邓莫迟没有太多震惊,只是就地坐下,盯着地面出神,陆汀帮他挡了挡阳光,但也不敢插话打扰。待了一会儿他说:“先知还在,她在躲我。”

“就是她还在山脚那个石头洞里,但是假装不在?”

“嗯。”邓莫迟起身。

所以先知的躲藏似乎没有成功。

“那其他人呢?”陆汀又问。

“被她藏起来了。”邓莫迟抬步,却不是往山麓石堆的方向。

他并不急着找先知盘问。

荒野上的静谧宛如鬼怪,无形地压下来,却裹挟巨重,让人全身神经都紧绷,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太过安静的话,很容易让人对自己所处的时空产生怀疑。邓莫迟倒像是见怪不怪,保持了淡定,把Last Shadow开到人造人工厂的位置,无人守卫,他也就毫无阻隔地乘直梯进入了地下。

在陆汀显出紧张的时候,他就会握一握陆汀的手。

冷气扑面而来,地下的氧循环系统并未崩溃,但两人也没有贸然摘下面罩。与地面的情况类似,枢纽是空的,九条走廊也是空的,但照明都还保持大亮。这真像一场人间蒸发。

邓莫迟并不相信人会凭空消失这样的吊诡之谈,坐在枢纽写字台前对着计算机琢磨了一会儿,又敲了一阵,随后就套上保温服,拎着陆汀塞给他的手枪,率先走入编号为一的走廊,陆汀则端着两把挤到他前面探路,路程推进得很稳,并不受保温服的臃肿所影响。但这一路仍然是出奇顺利,没有挡道的,再准的枪法也派不上用场。行至走廊尽头,厂房外的防爆门甚至都已经打开——邓莫迟刚刚就在枢纽破解了九扇门的密码组。

进门的那一秒,陆汀举枪的手腕再次绷紧,差点收起的枪管又上了膛。

营养袋结着薄霜,挂在原处,子宫似的盛着未成熟的人株,各个指示灯也都如常地闪着,引起陆汀紧张的是地面上的情状。事实上他基本无法踏入一脚,数不清的小绿人抱膝坐在地上,都垂着头,都一动不动,挤满了这间大厂房的各个角落。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他们就像被封存在集装箱里等人选购的青萝卜。

“还活着。”邓莫迟道。

陆汀呼出口气:“也对,出生环境就这么低温。”

邓莫迟敲敲墙面,道:“醒醒。”

他说得很平,声音也不大,有大半间厂房必然是听不清的,然而满地的萝卜却攒动起来,抬起头,茫然四顾,瞧见门口的邓莫迟,他们就像是萝卜又长了脑子,依次站起,井然有序地沿走廊撤离。

两人就这么“解救”了九间厂房里的“冻萝卜”,不只有穿绿色连体衣的人造人们,还有并非生于此处的工作人员,大约三十个,由于不能耐受低温,他们被铐上手铐,集中关在电梯口旁的杂物间,由穿白衣的幸子看管,已经奄奄一息。

这场关押应该已经持续了几天——或许是从先知感觉到地球另一端半岛上的异样开始。

幸子在邓莫迟面前也是顺服的,但她的神情就像是已经把前几天还见面的两人忘记,“仁波切”三个字,也不再出现在她的口中。

直梯只有一个,要从地下钻出去上千人,就算每一位都比棋子还有序,这仍然是个大工程。陆汀做了个半吊子监工,站在邓莫迟身边,他分析道:“先知把人造人都洗脑了,让他们先把工作人员都暴力关起来,再把自己关起来,躲在地下,不想被你找到。”

“是。”

“可我们找起来一点难度也没有,就是有点麻烦,而且这些小萝卜都太听话了,她好像在做无用功……是她也犯了低估你的错误。”

“因为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陆汀仍有点云里雾里,邓莫迟却不再说话。再往山洞回时天色已然黑透,锈红圆月挂在天边,大部队在地面徒步前进,Last Shadow低空飞行,徘徊着,冷色翼灯在黑压压的地上照出白影,待到最后一波小绿人也在山洞前的空地上聚齐,邓莫迟也跳下了飞船。

他递给陆汀一套同步对讲设备,说接下来靠它联系,之后也不等人再说什么,就只身进入山洞。陆汀下意识追他,脚步却钉在洞口,身后是小绿人们自发打开的电筒灯光,无数光束聚在一起,打在山洞中,照亮邓莫迟的背影。然而邓莫迟似乎根本无需照明,他的背影也消失在黑暗笼罩下,离洞口很浅的位置,却是散射灯光和陆汀的夜盲视力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陆汀仍然定定地向里看,攥着无名指的骨戒,他无比冷静地意识到,邓莫迟早就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了,或许邓莫迟本就从未需要过,而他这种凡人要做到的,也就是保持头脑清醒,对邓莫迟抱有信心。

耳机中的呼吸声平和而清晰,脚步声亦然,让他心跳得多少有了点准头,大约过了五分钟,脚步停止,邓莫迟在黑暗中走到了头。

他也不说话,陆汀能听到的就只剩呼吸。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耳畔平静突然被尖叫刺破,一个女人腻厚的嗓音,叫得歇斯底里,混杂粘稠滚动的水声,这就像是先知受了多大的折磨在营养液中大叫着乱游,“你都知道了,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她哭着吼,她居然也会哭。

“我知道不够,”邓莫迟冷声道,“大声说,都在外面等你!”

陆汀又把耳麦按得紧了些,他忽然间明白了邓莫迟的用意——为什么要把地下的各位都解救出来再问,为什么要等那么久,看似多此一举地,把这些行尸般的躯体聚在此处——那一定是惊天的秘密,或者说,是罪恶,邓莫迟无声逼问了先知几百秒,此时大概已然明了,却还是远远不够。

他召集这片土地所有称得上“人”的生物参与这场聆听,是要把先知逼到绝处,在自己的造物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行。

第七十一章

“最初,我和我的丈夫只是两个普通人,”先知花了几分钟恢复镇静,开始了她的叙述,至于是否是被逼无奈,众人不得而知,“他在明月城卖杂货,有一些祖辈攒下来的遗产,我在克洛特发射基地做初级维修员,可以接触部分保密级别较低的发射工作。就是这种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Beta的生活。”

陆汀回头看向身后,手电筒都关上了,落下土地的只有午夜的月,密密麻麻的墨绿人影在夜色中隐遁,却更显得无边无际。

只能看清前几排的人造人,他们呆呆捂着耳朵,仿佛正在听着极为悚人的怪谈,没有邓莫迟给的通讯设备,先知的话大概无需经过耳膜,直接传入他们的头脑。

“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出生在2068年,是个女孩,小名叫做Jo,”先知接着缓缓说道,“那时候的人造人还都只是第二代,有着自然人相似的生命周期,和我们这些下层的人类生活在一起。在明月城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们。我丈夫有个店员就是个人造人小伙子。当然,他们过得并不比现在好,生来就是工人、实验材料、发泄工具,花一些钱就能买到他们,就能得到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用的奴隶。但我的丈夫和人造人们关系一直很好,他业余的时候喜欢研究进化,也研究宇宙……他说人造人们是优于人类的物种。”

“是人类为了延续生存,为自己铺的后路,”她又道,“就算环境极端到人类灭绝的地步,人造人也可以活下去。”

陆汀身后涌出些骚动,他转身看,这骚动又立刻停止了。

“但当时的我不这样认为。那些人造人心里恐怕一点感情也没有,被人打破了头,想的是怎么止血怎么不让自己死,而不是我很疼,我被人打了。看到同伴被打,他们更不会有什么表现,表现在外就是,他们基因里设定好的表情也总是僵硬,所以,就算人类再怎样利用、欺压,他们也只会顺从,甚至心里都无法产生反抗情绪,”先知冷笑道,“这是研发者给他们设定的保险锁,因为无法共情,所以不能像我们一样,被称为人。”

说罢,她静了一会儿,陆汀身后的小绿人们也纷纷惭愧似的垂下了头颅。

“但后来,我发现我好像错了,”先知说得沉缓,就像她本想保持沉默,却被人生生撬开了嘴,“我当时刚刚下班,在我丈夫的店里帮忙做饭。Jo还不到两岁,喜欢在街上玩,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就蹲在我们店外的雨棚下面。一辆红色的飞车,非常豪华,挂着中央特区的车牌,在拐弯的时候撞到我们街角的店面,雨棚都塌了,我跑出去,Jo还在那里。她被人造人店员抱在怀里,还活着,但那个小伙子流了很多血,已经死了。”

“红色飞车跑远了,并没有停下,在店里我能听到它经过的时候放着很吵的音乐。”

“后来我对人造人的看法就产生了改观,我想,那个小伙子看到孩子,有保护的本能,或者是因为他看着Jo长大,对Jo产生了感情,总之都是人性的某种外露吧,和机器,和以前人们爱用的牲口,都是不同的。他们至少是懂得护家的狗,在共情方面,也比上层的那些财阀和大官们要好。所以我丈夫再请一大堆人造人到家里吃饭,我也没那么反感了,他自费做的那些神叨叨的研究,让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再天天跟他吵架,”说着,先知忽然顿了顿,“但Jo还是死掉了,在她两岁半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给她起一个上学用的,正式的名字。她是被我丈夫杀死的。”

“我丈夫总是相信在地外有着比我们先进几百亿年的文明,从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开始,文明就起源在这个宇宙,也随着宇宙的膨胀逐渐进化,维护一切的平衡。那种文明的进化不是从单细胞到生命体、从海洋到陆地的低级进化,远远超出人类理解的范畴,但是,他们也可以降级甚至降维,就像人类把自己画上纸张,放在屏幕里,他们能够以我们能够感知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对人类的发展造成影响,这种影响也可以称为校正。”

“所以实行校正的角色叫做校正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族群,都不是……校正者不能拿个人和群体来定义,自古以来的传说中,上帝、梵天、伏羲……凡是有关创世神的概念,描述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先知幽幽说道,“在我丈夫眼中,玛雅文明的降世和消亡就是他理论的佐证之一。他经常去实地调查,也带我去过两次。‘玛雅人在校正者的帮助下取得了昔日的辉煌,也正是因为进行得太快,没有按照校正者要求的方向和进度发展,所以又在一夜之间被抹除。’他总喜欢这样说,‘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这是他经常念叨的一句诗。他说他做过几场梦,并且坚信那些都是校正者给他的提示,世界要灭亡了,被提示的他可以把地球掰回正轨。”

“那个提示就是,他需要一个祭品,把祭品送上太空,告诉校正者他的领悟,否则人家看管整个宇宙,是没有闲工夫注意到他的。再也续不上的单方面梦境让他绝望,所以他就杀死了Jo,最纯净的人类,我们的女儿,他DNA的容器,”先知的声音中盛满了悲伤,因此也显得怪异,很不像她自己,“他把她做成……没有人样了,涂满他自己的血,放在从玛雅废墟带回的石棺里,让我把她送上太空。”

“我照做了。Jo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虽然他已经疯了……哈哈,那时的我真是年轻!我费尽心思,动用所有够得上的关系,让女儿搭载一架不会返航的民用探测器,永远离开了大气,我想,这样做了之后,丈夫应该就会死心了。”

“但是他没有!他仍然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等着校正者给他反馈消息!剩下的时间,他和他的人造人朋友们待在一起。在我准备杀了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太巧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倦,冲淡了杀他的念头,然后他和我说,他已经见过了神!校正者把他看作救世主的备选之一,但也仅仅是个备选而已,他的竞争者是个年轻的商人,和他一样对进化和宇宙着迷,也一样洞悉校正者的存在……”先知突然笑出了声,“陆汀,你也在听吧?那就是你的爸爸!我们的总统先生!”

陆汀的毛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大衣套在外面,兜着风,把他吹得遍体生寒。他攥紧同样冰冷的拳头,攥到邓莫迟的肋骨,对洞口大声喊道:“我早就猜到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耳麦里又传来混沌水声,是先知又在营养液里疯狂游动了,“你的父亲是校正者的信徒,你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是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的怪胎,也算是半个校正者吧!知道和这种‘人’相连的结果是什么吗?你从骨头,到灵魂,永远保存他的印记,他无论在宇宙何处,永远能瞬间找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他绝对的所有物,一秒不停地拿捏在手的雌兽和工具,必须要服从他,迷恋他,崇拜他,到你死了也不会停止。这么说来,你也很适合去当祭品呢!就是这样,怪胎可以逼我把我不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我逃不过他,我逃不过他!但他控制不了这其中有他不愿听的事,有你不愿听的事!”

陆汀听到身后人群的又一次骚动,上千个人,在这荒野月下,就像被烈风吹出萧萧响动的上千根草,但他们又立刻极为顺服地静下来,齐刷刷地,垂首跪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激动,”耳机里是邓莫迟的声音,“他们在替你下跪。”

先知大笑着问:“否则你会怎么样?让他们再磕头?干脆再去死?”

“我会让他们进来,打碎你的玻璃,”邓莫迟淡淡地说,“帮你去死。”

水声渐渐安静,或许先知也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邓莫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到——从她脑中挖出真相,让她在她一手创造的生物目前生不如死,所以现在,她的命没那么值钱。

小绿人们也纷纷再度站起,陆汀看他们,好像每个人都显得有些迷茫。

“我的营养液正在流失,”先知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镇静,“已经流掉四分之一了。你还是要我死。”

邓莫迟并不回话。

“刚才说到……我丈夫的竞争者,”先知再度开口,八成是被逼无奈,她甚至说得很急,就像是要赶在营养液流干之前把一切都说完,“有着杰出的能力和强大的野心,但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校正者选择了我的丈夫。我们来到一片无人区的空地,就像有地图指引,接着,我和丈夫,还有他一起带来的十几个人造人朋友们,眼睁睁看见一架飞船在地上凭空出现,就像聚沙成塔,从另一个空间的传送……它逐渐地被无数粒子堆叠起来,变得庞大而完整,不是幻觉,我们全都坐上去,真的飞上了天空。它在雪地上投出乌黑的影子,我的丈夫看着它,给飞船起了名字,Last Shadow。”

“他说这会是人类死前最后看到的影子。”

“就是这样,和飞船一同凭空出现的,还有我丈夫的能力。他可以读懂人心,也能控制,他看到人类的跋扈,还有他说的那种执迷不悔,也看到人造人的想法和境遇,更加确定了,后者才是最美、最该存活下去的生物,”先知的声音更近了,也少了些窒闷,好像她不再高高在上地浮在液缸顶部,慢慢沉下了池底,“校正者之所以选择了他,也是因为他从心里赞同校正者对地球的‘校正方法’,让大部分生物死去,给地球一个教训,从而达到资源的平衡。这是那个跨国公司的年轻老板所拒绝的。制造死亡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战争,很快就被发动起来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造人,数量多极了,被轻而易举地种下反抗的想法,只要能控制意识,那又会有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最后人类的领地一点点陷落,都城就是最后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已经逼到海岸线了,但我的丈夫却在最后遭遇了失败。”

“Last Shadow当然不是被原子弹击沉,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是我丈夫自己把自己沉进海底,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的军队在最后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开始崩溃了。战士没有被击中却成片死亡,都是自杀,战机开始相互攻击!他最后给我的通话是,他错了,违反了承诺,所以校正者出手了。”

“他抱有私心,那些死去的生物,他想让他们都是人类,”顿了顿,先知又道,“人类灭绝之后,就是人造人统治世界。这样的举动恐怕又破坏了校正者所要求的平衡!所以,哈哈,他被施舍的成功,又被夺了回去!”

有劲风从洞口冲出,撞在陆汀脸上,就像洞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撕扯,使得他身后的人造人们时而癫狂,又时而平静。但这种对抗也没持续多久,显然是邓莫迟占了上风,先知只得继续她的讲述。

“我在那场核爆中受了重伤,但没有死。我丈夫的能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校正者的旨意吧!我只能看穿和控制人造人。同时我也不再是我,丈夫的意识和部分记忆也一起归我所有了,这块土地,还有守护这块土地的绿色石头,都是先前校正者留给地球的后路,原本应该在战争胜利后启用,我在逃亡时找到了它。但它是死的,需要被激活!可校正者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指引。该如何再次和他们取得联系……我只想到了祭品。”

“所以,你的妈妈,你明白了,但也再听我说一遍吧!我伟大的新神啊!”先知又开始荷荷冷笑,“你就是祭品生下的东西。她被我控制,心甘情愿地上了太空,和她一起的有各种性别、年龄、种族的人造人,有活的也有死的,毕竟我不知道校正者想要的是什么,但全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像退货一样!只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妓女,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怀孕了。这件事是在哪里发生的,过程又是什么,她全都说不清,但她身上千真万确,有了校正者的血。”

邓莫迟不为所动,陆汀却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非常克制,只有几声就归为平静了。

“但她的血是没用的,只有你的血有价值,”先知又道,“你刚出生几天,我们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绿石,它烧起来,给了我们绝对的庇佑!你也没有因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还真是个有用的婴儿啊。可你慢慢长大了,还是和婴儿时一样天天傻笑,被你爸妈养得好单纯,这放在一个十岁的家伙身上就是没用了吧?所以我就杀了你怀孕的妈妈,想试试看,给你点刺激会不会不同。”

邓莫迟仍然一言不发。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把自己家烧成焦灰。可是后来怎么又不行了?你那个废物老爹天天揪着你打,你怎么又变回正常人了,还会被他打哭?瞎了一阵,眼睛变绿,怎么其他都不发生,还是那么没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妈妈一样能刺激你的东西,对于你那两个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个清高的商人新做出来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样,都是机器,”先知得意地说,“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这里的族群渐渐壮大,我生产我随用随弃的工具,也等你长大,对那两个小东西渐渐有了些习惯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惨死,你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果然又疯了!”

“但又出现了你!陆汀,你还有你的爸爸,为什么总要和我作对?”先知阴惨惨地问,“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保险栓、最后的生机……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资质平平头脑简单的Omega动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记忆,却还是觉得你存在,回去杀总统也失败,又和你相遇,还因为你动摇,从给我帮忙变成和我合作再变成反过来控制我?我明明诚心诚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么不安排你的死亡?”浅 夏 S r k 长 佩 独 家

“不好意思,”陆汀强压着冲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着。”

“哈哈,那你还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没死成,还让怪胎想起了一切,也连接了一切……也好,这就是最后一次升级!那三颗球,你们应该看过吧?地球上所有的绿石,都与他相连,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识也是,都是他的神经元!他闭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代价!”

“但无论怎样,都来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觉到,在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这么迷茫,这么痛苦!深陷于凡人的泥沼。他会回来的,完成他要做的,让地球恢复清净,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后再从单细胞开始——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夙愿!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样肮脏,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们所有人的灾难就会降临了,我的愿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为没有见过奇迹,你们就把我当成疯子,陆秉异是最可笑的,还在垂死挣扎,当年他说他会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么?也是让人去死!根本就没有区别,你们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