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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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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液就像要流干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干涸。

“那你就是最脏的那个,”邓莫迟道,“都是剥夺别人的选择,你和你嘲笑的陆秉异又有什么区别?”

先知又开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没有力气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是乍响了一声,陆汀周身都是一凛,顾不上其他,抬步往洞里冲去,却听邓莫迟在耳畔吼:“回去!”

“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补上一句,就像是想让陆汀放心。

陆汀灰溜溜地退回去,只恨不能把耳麦塞得更深,他不想错过任何响动,但洞里却又迅速地静了,先知不再尖叫,陆汀能听到的,只有一些粘稠的摩擦声,以及邓莫迟的呼吸。

他告诉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隐约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余光不经意一扫,接着就转过头,盯着天边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开目光。

陆汀看到金星已经升起。时间过得好快,仿佛被压缩了,压着的是方才听闻的无数细节,有罪恶的泥、残忍的血河、邓莫迟未曾提及的苦难……值得全体人类去哀悼的一切,这也像是磁极压在陆汀身上,要把他压扁。而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磁极的另一端,他看着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现面前。

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复提及的名词,也就是神?他们是不是永远冷酷无情,也永远绝对正确?至于古远的传说、禁谈的宗教、玛雅残破的雄伟……那些消失在历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站在时间的长轴上,从现的节点向回看,人类所能了解的说到底是不是太少了。还有那些魔法、神灵与疯狂的梦境,是不是已经不属于这个末世,不属于归化于理性太久的头脑了?

但无论如何,神不应该与死相连,神要做的,不是创造和爱吗?陆汀能感觉到,疼痛已经涟漪状地扩散到了每个人身上,他身后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们,终究不是萝卜和草,听到自己被利用、被抛弃,也听到灾难的预言,竟纷纷哭了起来。

站在哭声中,陆汀想,活着的事物,都不会希望自己无足轻重。

风把呜咽搅乱,风又绕着他们打转,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乱缠绕着,陆汀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还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着调音键,依稀辨出几声闷响,像是邓莫迟在劈砍着什么,很快就变成脚步,是邓莫迟在往外走了。

可邓莫迟并不说话。

阳光茂盛起来,保持着初生的赤红,穿透薄膜也盖过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彻。几乎是同时,山洞中也闪动出乱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邓莫迟的影子就在浓烟之中,向陆汀靠近。

当他站在洞口,火已经烧穿了石头,整块山脚随之崩裂,火浪窜出来,立起高墙,把众人所站的石滩照得熊熊。而这与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这次尽在掌握,邓莫迟左手拎着一把长刀,右手拎着一颗连着脊骨的、泡得变形的头颅,目光掠过陆汀的脸,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样闪烁阳光,他踏出的脚印沾着泥土和营养液,都是脏污,人映着他自己的火,却高贵而美艳,一如神明,手持银刃,要去鞭挞众生眼中跳动的猩红。

但他却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两颗石头的缝隙间,这刀细看竟也是碎石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细小的块,邓莫迟就像是掌握了一些凭空造物的能力,却不完全,只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头,以及插满管子的脊柱。

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粝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滴着血珠,却不看一眼,只把那颗头颅丢在脚下,任它滚至那些六神无主的人造人面前。

“你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了,要干什么,要去哪儿?”层层叠叠的声音都在哭泣着问,“我们可以去哪里?”

“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邓莫迟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能传遍整片原野,回声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要逃避自由。”

话毕,天色又变了,红日不再,整片天顶流动起爆炸一样的绿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给陆汀的那种“极光”要动荡太多,就好比是一种正在冲涌的绝望和愤怒……邓莫迟就像是心意已决。与那次邓莫迟牵着他触摸绿色时一样,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在弄疼伤口和沾上先知的液体中他选了后者,朝绿光最盛处看去,那正是绿石沟谷所在的方向。

薄膜即将消逝了,从源头撕裂,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无欲无求,只要毁了它。

第七十二章

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失去薄膜的保护,冷冽风雪就像冲垮大坝的浪潮一样冲撞直下,无需多久草叶就会掩于雪中,土地也会遍布霜冻,连凶猛的火焰也会被扑灭,那些纤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实气候下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纵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

人造人们只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有一个起头的,转身朝山后的停机区狂奔过去,接着便是一哄而散,那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他们,刚刚还虚弱得要坐在地上,现在却是健步如飞。谁都不想被落下,飞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很快就有直升机腾空,逆着大风艰难爬升,越过山脊,出现在陆汀的视线中又迅速地远离,之后还有飞船、轻型探测机、重型运输机……进出不再是需要许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飞,化成一个个渐小的光点,湮没于天空泼白的角落。

唯有Last Shadow还守在石滩一侧,大火投出它忠实且默然的影子。

陆汀已经冻得发僵,尽管他事先穿了厚实的衣裳,还在裤管和袖口内侧装了保暖环,这风雪还是太沉,呼出的热气也被卷得稀薄,带一点湿润,好像随时都会冻上冰碴。然而邓莫迟所做的只是把他牵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里,免得被冷空气割伤,其余的时候,邓莫迟一动不动,站得笔直舒展,仿佛也不会冷,只是眺望山脊对面,人造人们逃亡的“空中通道”。

有趣的是,邓莫迟并未对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识上的干涉,每架飞行器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方向,都是朝着日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许在这种时候的集体行动能让人暂时感觉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全,也仅仅是暂时,离开之后,他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进入城市或是荒山,他们会怎样学着生活,这都是太没定数的事。不过邓莫迟集中精力所要保证的只是周围环境当前的相对稳定,帮助众人离开此地,他也只会目送他们一段。

在这之后,剩下来的,就是邓莫迟自己的事了。

他没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们深上许多,一架飞行器带不起来。在某几秒,邓莫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为停止一切,包括欲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这念头并不古怪,也没有失去理性,甚至说得上是常年盘亘在邓莫迟心头,只不过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变,那他现在当然可以继续什么都不做,谁的死活都无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乱转,只有他保持静止,在原处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没必要去拂,只要确认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个结局又多么简单。

旁观世界的消亡和再生,这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

因此,方才不动是为了极力控制自身,帮那些人走,现在不动却并非为了任何,只是邓莫迟不想走了。先前他挨过不少重锤,也就着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绝望,当然想过极限是什么,到了哪种程度才是承受不住,会让他死掉。现在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尘他的肺也不会被烧出个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个对穿,他的身体也马上把自己修补了过来,他还真是比地上的土还要顽强。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这的确是个让人索然无味的答案。

肉体、思维、心理状态,这三根柱子立起一个人,当它们高矮不一,人就可悲,当它们有的还保持着实体,寄托于普世价值观,有的却一举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猎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这个人大概就是个悲剧。

邓莫迟对此倒也没什么所谓,他的悲剧早就在按照剧本上演,听了几遍,补完了细节,他都能背下来了,总是密缠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难以压制,冲淡了他自己拥有的感知。之所以仍还站着,没有真的坐下去,仅仅是因为他同时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矿井里抓到一把银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变了,他的命也不再只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头,就是真的认了输。

而他被人看着,期待着,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

这两种想法就是这么截然相反。能够同时思考不同问题的大脑竟然也变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万万。邓莫迟感觉不到冷,只感到头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么都是绿的,梦境也晃荡,但这不对,他还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杀了这一切,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头,奋力想要挣扎,他终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趴在陆汀肩上。

两手被穿上陆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领子被拉到最高,陆汀恨不得把他整个包起,背着他跑得飞快。Last Shadow已经在等着了,陆汀把他抱上舱门,推进走廊,镶在门沿的密封气压槽合上的那一秒,陆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邓莫迟推着地面,往前蹭了蹭,脸颊挨上陆汀的大衣,听到剧烈的呼吸,那块前襟比冰还要冷。

冷,就是这种感觉,邓莫迟又想起来了。他排开混乱思绪,用力再去握陆汀的手,那已经是冻僵的温度。于是邓莫迟两只手握住它们,缓缓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冷热,却在试着帮别人取暖。

陆汀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气喘匀,睁大眼,他望着邓莫迟笑了,酒窝里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他翻过身子,把邓莫迟紧紧抱住。

“辛苦了,老大,”他哑声道,“你刚才像入定一样……把绿石头毁了,你自己也很疼吧。”

“谢谢。”邓莫迟说,我是不是差点把你也害死,他没说出口。

陆汀不回声,只是摇头,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陆汀现在心里一定很柔软,邓莫迟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觉得到,张开嘴,认真地去回吻他,邓莫迟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软下来了。

然而这番宁静却没能持续多久,遥遥一声巨响,舷窗透入的光刹那间刺得人睁不开眼,Last Shadow的动力舱也传来异动,引擎的纳米反应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马,喷着响鼻要挣脱缰绳。两人腾地一下爬坐起来,戴上防护目镜,看清光源正是远处的那颗绿石。

它还在自我分裂着,能量已然到达波峰,它就彻底地爆炸了,站在陆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见那些迸溅了几十米高的光点,同时引发的是一连串的猝不及防,地面震荡,风雪也在空中乱扑,在被陡然裂开的那道地缝吞噬之前邓莫迟把飞船抬离了地面。他一秒一秒地升空,这片荒野也跟着一秒一秒地崩溃,连山脉都无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寿命,坍塌得竟比沙堆还迅猛,一发而不可收。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尖笑着四处撞,和邓莫迟碰了个头。邓莫迟屏气一般压它,集中精力握住操作杆,他必须镇定下来,因为空中的险情仍然不可小觑。这与常规意义上的爆炸不尽相同,但产生的冲击波仍然足够搅乱方圆几百公里所有的气流,这不是Last Shadow能够自动处理的航情。然而还是不行,现在的感受已经不是头痛欲裂能够形容,邓莫迟清晰地感觉到自身某处的剥离,虽然只是一小块,但像烂根一样牵动全身的神经,他毁了这片天地就是亲手毁了一部分自己。当飞船只身冲破空中爆裂的绿海,终于接触到真正的日光,地下的山麓塌了个干净,一行殷红也从邓莫迟嘴角滑下。

他没发现它,只是疼得无法再拿稳操作杆了,是陆汀看见了,指腹在他唇边一抹,邓莫迟才恍然张嘴,他松开紧关的呼吸,也吐出一口黑血。

“没事,”邓莫迟抢先说,“不会死的。”

陆汀咬着嘴唇,这是说不出话了,只把他按在角落,跑回操作台设置了一小段航线,又跑回来给他擦脸,递水给他喝。邓莫迟只抿了一口,因为他知道这还不算完,人的身体和精神竟然能同时难受到这种程度,纵使是他都没见识过,喝下去更多,也许会吐出来,于是干脆靠上墙壁,看着陆汀在自己跟操作台间往返。

只怪绿石的辐射范围太广了,先前它带来多大的保护,此刻就爆发出多大的麻烦,陆汀放不下自动驾驶也放不下他。地表仍在隆隆作响,传入高空,途径土地的撕裂并未停止,从这里拔走了自由,就总得交回些代价。邓莫迟大口地呼吸着腥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积极地喘过气,默默看着陆汀又跪回他身前,在药箱里哗啦啦地翻找,恨不得把每个看着稍微有点效用的都拿出几粒给他喂进去,却又被一阵颠簸逼回驾驶位上。

邓莫迟瞧了几眼那些药物,看到自己咳上去的血沫,又在药箱里摸了摸。还好,有他想要的东西,一管镇静剂被他抽出来,撑着手腕刺入血管。随后他闭上眼,却没有如预想般陷入昏睡,恐怕是现在这剂量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但这也是唯一一支,就这样吧,邓莫迟想,疼不疼随你。

在装麻木方面他不是新手,只需要一点药物的帮忙……只需要一点。可陆汀偏偏又在这时蹲回了他身边,眼睛红红地把他空掉的针管拿走,又给他冒血的针孔压上了酒精棉签。他说我们开远了,前面只是普普通通的雪天,他又说老大你别急,你好好呼气吸气,他还让邓莫迟想象沉睡的人、平静的海,想象细雨绵绵以及春风和煦,还要想象一棵扎根很深的、奋力舒展枝叶的树。

他对邓莫迟说:“你就是那棵树。”

“你睡着了,在我的花园里,”他抚摸邓莫迟毫无血色的脸颊,“我就是风,我抱着你。”

邓莫迟紧闭双眼。陆汀这是把所有想到的都说出来了。但是不行,不能,做不到,不好。

我想做树,我不是树。

“有什么感觉你都告诉我,老大你一定要说,”陆汀的鼻音很明显,却生生把不争气的眼酸忍下去,吻他被血渍缀得斑驳的皮肤,“你不要憋着,你要静下来……就要把感觉说出口。”

邓莫迟的呼吸更重了,也不知是他被逼得需要更多氧气,还是他稍稍舒服了一点,他依然是安静的,那只被石到割出血口的手太脏了,让他没法把它放在陆汀的腰上,但他需要拥抱,他很想像陆汀给自己很多的那样,好好抱一抱他。

“疼,”他最终额头靠在陆汀肩上,“很疼。”

三个字说出来,喉头的热意也涌出,他又吐出几大口鲜血。

血是烫的,腥气太浓了,陆汀花灰色的毛衣被染黑了一大片,却把邓莫迟抱得更踏实,深深拢在怀中,“我知道,邓莫迟,我都明白的,”他像哄孩子似的轻拍起邓莫迟的后背,“你能感觉到他们,人,石头,哭了一片,爆炸了一堆,你都能感觉到。”

“还有很远的地方,在宇宙,”邓莫迟又把眼睛睁开了,自己抹了抹嘴角的血——总不能全蹭到陆汀身上,他又试着直起脊梁——总不能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殴打,“是杀意。失去控制,把他们都杀了,看着他们死,有人要我这样做。”

陆汀脑中浮现遍及世界的山崩地裂,抑或是冲天大火,若要消磨人口,这堪比陨星撞地,固然是比战争更高效节能的方法。

可他抱着的这个男人绝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更不是善恶拉扯的那根绳。

“是校正者在要求你。”陆汀轻轻地说。

“是吧。”邓莫迟把上涌的血咽了回去,他竟然做到了,他稍微地,平静下来了。

“你觉得先知不是乱说的,校正者真的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和你建立某种联系,他看得清你可你看不清他,他趁你脆弱,就开始对你发号施令……你才不想听他的。”

“就会想死了算了,就不会失控了。”

“瞎说,死了就是在求他放过你,他是什么东西,他配吗?”陆汀咬了咬臼齿,用自己柔软的人中和唇峰去磨蹭邓莫迟的鬓角,“你不是一个人,Last Shadow刚才可争气了,这么冷停在那儿,引擎也没有降温,一开就能走,后来那么多气流颠簸我让它自己在那儿飞,人家不也稳稳的,你的飞船在保护你呢,我也要保护你,校正者绝对不能把你变成他的信徒,变成他做出来的救世主……所以你不用怕,别怕。”

邓莫迟鼻间一呛,怀疑自己听错了,怕?这词他从没想过,因为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可是,原来是这样,想了那么多,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啊。

他一直怕,所以一直躲。小时候躲养父,陆汀帮他杀死了他,后来躲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就躲在程序和机械堆里做梦,拒绝融入人群,陆汀把他拽了出来,再后来,他又开始躲先知的控制,这次是他自己割下了她的头颅。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所谓命运,却仍然要躲避?以为自己很勇敢决绝了,却被这么简单的事刺激得缩在地上呕血?更高的存在并不新鲜,也素来把他们视为蝼蚁,现在只不过是被补齐了渊源,下了个更为具体的定义,校正者,这名字多强大也多自以为是,但仅是这样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吗?邓莫迟缓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因为懂得了什么叫怕,却也不再害怕,他是不是说过,谁都不能把他校正。

这实在是种奇妙的体验,上一秒还被压在地心,下一秒就升空了。他搂住陆汀接吻,也不顾自己满手血污,那人不比他好上多少,脸都蹭花了,嘴唇也因为高原反应而发紫发乌,被他亲得害羞,一个劲地闪眼睫毛,却反被他抵回墙上,压得更紧。两人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倒在墙根,从含吮变成啃咬,迫不及待地交换刚从绝地夺回的呼吸。

由于紧急时期部分收发站暂停工作,航程过半时,Last Shadow才恢复了无线电通讯。彼时两人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换上干爽的衣服,坐在各自的驾驶位上,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邓莫迟的手边放着一盒据说可以补血的牛肉,而陆汀的后脖子隐隐作痛,因为那些印子又被挨个咬深了点,当时邓莫迟也没干别的,只是掐着他的腰,用鼻尖顶他,让他把后颈露出来,玩闹似的从轻咬到重,却硬是把他啃得呜咽,攥死了身后人的衣角。

雌兽、工具、至死不灭的忠诚……陆汀又想到先知的那些说辞了,虽然让人害臊,但他觉得是那些长篇大论里唯一中听的几句,标记怕不是已经渗透腺体,融入骨血,那任何人都无法把他从邓莫迟手里拽走了。

那太好了。

信号接通过后,首先弹入的不是新闻消息,而是一则视频留言,是舒锐在大约四个小时前传入的,Lucy十分智能地把它排到了通知的第一位。舒锐坐在一张红色的扶手椅上,不像平时那样优雅地跷起单腿,而是折起膝盖双脚踩上椅面边缘,整个人缩得很小,就像被一只大手托在掌心。

看陈设,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眼圈还是那么黑,头发和西装也乱糟糟的,像是刚开了一天焦头烂额的会,甚至比几天前所见更瘦,双目却闪着灼灼的光彩。

他开口便说:“我把我持有的51%股份全都捐了出去,现在也放心了,”说着他看了看手背,意识到没有手表,又忽然露出了笑,“大概一小时后,联邦最高法会宣布对我的判决,不出意外会判我死刑,我的律师团队会帮我争取自选行刑方式的权利,如果成功了,我就要选那种叫做‘棺材’的飞行器!太空活埋,你在警校学过这一课吧?成本最高也最特别的死法。”

“哦,我已经能想象你的表情了,陆汀,给你发这条消息就是希望你把惊呆的嘴闭上,咱们都互相理解。首先要说的是我对死这件事没有意见,虽然这种想法的转变出现在几天之内,但我已经完全接受,你也不要劝我,反正我也听不见。你可别哭,与其流眼泪不如好好听听我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最后,想到我们朋友一场,觉得有些话没对你说过很可惜,”说着,舒锐抿了口咖啡,又抿抿唇,每当他要讲大事,他就会这么做,“时间有限,先从我自己最在意的说起吧。这么多年我经常对你说谎,不过总被你识破,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笨蛋?我骗你最长的一件事,也骗过了现在活着的所有人——确切地说真实情况连我爸都不知道。我不是Alpha,现在这个腺体是我自己给自己换的,十三岁,技术不是很好,所以现在也有不少后遗症。”

“你想知道我本来的信息素吗?虽然Beta总是很淡,但我很好闻,”他笑着说,“是红茶。很多人喜欢的饮料。”

第七十三章

十三岁。陆汀努力回忆这个年纪,是十年前了,舒锐十三岁的时候,他自己还是个不到十岁的烦人精,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待在陆芷旁边看她写高中作业,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图鉴书,神游天外之间,想着离家出走的事情。

当时父亲和那位老朋友,也就是SHOOPP创始人、舒锐的科学家父亲已经闹掰了好久,SHOOPP完全退出Lotus公司的跨国体系,已经单干了几年。但这并不影响两家孩子之间的关系,确切地说,是独子舒锐与陆家之间。

他还是经常拜访,穿着适宜的衣裳,保持得体的礼貌,送陆秉异伴手礼,听陆岸在餐桌上高谈阔论,称赞陆芷的新发型,再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和陆汀一同消磨。他经常挑剔陆汀的种种行为,例如用拿反刀叉,又如念错拉丁词组,却也会在有其他客人来访时骂走偷偷拿陆汀取乐的大孩子。也只有舒锐在的时候,陆汀才愿意从自己栖身的小窝里钻出来,偌大的家宅终于能暂时成为乐园。

他们喜欢拿着仿真光剑在走廊里追打,跟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小孩动手,舒锐还是很少能占到便宜,于是他经常一脸气急败坏地把光剑丢掉,坐到一边联系来接他的飞车,就等几分钟后陆汀端着水果和饮料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能不能晚点走——这样舒锐就能一秒消气,并在下一次陆汀发出邀请时,不长记性地再拎起光剑。

这些小事只要去回溯,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它们并列在陆汀脑海中划过,企图拼出某一年完整的轮廓。

陆汀想起舒锐不曾到访的几个月。那对他来说是段坏日子,之后舒锐又寻常地回来,没有解释,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他从没跟陆汀提起过自己的分化期,陆汀也没在意过他的性别,当然不会察觉到,就是从那时起,舒锐开始以Alpha自居,也用针对Alpha的所有标准来要求自己。

看着屏幕中的那顶红发,陆汀的思绪已经吊到了一根线上。

“现在想想,我当时就是个胆小鬼,”舒锐自顾自说道,“知道自己是Beta我哭了一夜,我的爷爷、爸爸,把红头发传给了我,为什么没把性别一块给过来?为什么陆岸那种蠢货就能是Alpha?名正言顺地被栽培,被寄予厚望,被戴上‘强者’二字,以后也名正言顺地继承他那个Alpha老爹的位置——你知道的,陆医生不在考虑范围内,你也不在,你爸和我爸一样觉得只有他们那样的高大魁梧精力旺盛的男性Alpha以后才能接住他们的担子,什么主力,什么栋梁,不都是形容Alpha的?那我这个连信息素闻起来都像下午茶的Beta是不是太温和太平庸了。我拿几个学位看他们的会议录像钻研到几点是不是也都没有用了。可也不对,我爸那么老了,他只有我,不指望我他又能怎么样?把SHOOPP交给别人吗?当时的我想不通这个道理。我就觉得他肯定会很失望,这也没错吧?”

陆汀已经能够具体地想象,十年前消失的那段日子,舒锐对自己做了什么。

“反正我爸也不回家,我是在学校领的结果,老师们真的很好,把这种破事当成小秘密,塞在信封里交给我们。那就秘密地给自己换一个咯,不是什么高难度手术,坐在椅子上,把腰和椅背绑在一起就不会乱动,机械臂和摄像头都在我后面,我用手柄操作就好,只是这样不能打麻药,让我手有点抖。也算是我第一次对活人做临床手术吧,”说着,舒锐又端起了咖啡,就像是想要挡自己嘴角的表情,“新的味道,我选了松香,因为闻起来很让人清醒,谁知道到我身上就会变得那么淡。然后我大病了一场,也留了一道疤。”

“陆汀你发现了吗?我很喜欢穿高领,不喜欢剃后面的头发,现在你也明白为什么了。不过可能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太熟了,看什么都习以为常。”舒锐眯眼瞧着镜头,就像在和陆汀对视。

“我注意到了!”陆汀脱口而出,“我要问了,你肯定会说这是意式优雅你懂什么。”

几乎是同时,舒锐又道:“不过就算你问我,我也会说你不懂我的品味。这件事到现在也只有你知道哦,当时的保健老师早就死了,你现在和邓莫迟在一块?那就是你们两个知道。憋着秘密的感觉很好,但我也累了,我想在死之前……多少让你对我多一点了解吧。我希望你多活几年,到很老的时候也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调皮,“有我这么神奇的一个变性人!做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就算还是个Beta,我也会有现在的能力,喝红茶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心理原因反胃,但我走到这个位置的路可能比现在麻烦很多,所以也没必要谈后不后悔了。”

“哦,我又猜到了,你这个恋爱脑,你肯定想问何振声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问题对吗,”舒锐还是笑着,眼睫却垂下来,比方才多了点温柔,语速倒还是很快,“我十三岁的时候当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爱上的会是个只对Alpha感兴趣的家伙,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啊。但这也让一切的开始就是个谎。有几次我想跟他说实话,到最后都是不敢说。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牵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过一遍,每个都是漂亮优质的Alpha,平时趾高气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较能忍之外没什么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说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没办法了。所以我告诉他说我那道疤是我压力大自残割的,因为讨厌自己的味道。其实这也不算完全在骗他吧?无论我以前是什么,现在我就是有Alpha的腺体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义上我就是Alpha,我天天这么说服自己。”

哦,这温柔原来也是落寞。

“何振声并不爱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认识六年,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够了,”舒锐又抿了抿唇,说起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气,“所以你不要一直对他抱有那种偏见,觉得他对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别,有些话告诉别人很容易告诉他就很难,就像临死还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没跟你们一起走,警察已经发现了,但是还没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们方便,就去帮帮他。”话毕他低头看着杯口,静了一会儿,又蓦地把眼抬起来,也露出了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让他喝红茶,他不愿意,我就强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叶,我说很贵,他就不浪费。到后来他好像真的习惯了。但那个牌子就快要停产,我买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现在全球通缉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当告别好了。”

陆汀听到自己心里那根线缓缓绞紧的声音。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现在就这样把迟了四小时的残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死。

也做好了走的准备。

陆汀又转过脸,看向邓莫迟,邓莫迟没有犯困,也没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杂物般那种近似观察的神情。

邓莫迟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遗憾。

“我说太多废话,已经十分钟了,等判决书下来了差不多就能即时行刑,我还得抓紧时间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你记得有一年的化装舞会,我扮了个吸血鬼,他们都说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吗?我就准备穿那套衣服走,”舒锐清了清嗓子,都城时间是正午,他一偏头,红发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语真的会上瘾。我不说以前的事了。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为什么会被判死刑,这很简单,因为我把SHOOPP拆开,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这些都合法,当然谁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着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银行都取空,我这就是不经备案扰乱了公共秩序,有由头可以拘留了。况且现在群情激奋,移民死那么多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PP摘不干净。很多相关官员都在被处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头阵的那个,捐钱是伪善,死刑是活该。”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议会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别有太大心理压力,小时候那样真的不行,听到了没?我可不想因为跟你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待会儿就在鬼堆里见到你,问你怎么死的,你说你终于自杀了,”舒锐调侃道,“我当鬼是因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万别琢磨救我的事,我们在歌剧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还有我师姐,我动不动就想起他们,还是挺难过的。可能是该去见上一面了。”

“所以,正式说个再见,”陆汀很少看到舒锐把腰杆连着肩颈都立得这么笔直,只听他又道,“提前一个多月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光影就熄灭,一行“SHOOPP INDUSTRY”出现在画面最后。白底黑线,略有倾斜的粗体字,这是舒锐办公室传出的一切视频文件最后共通的几秒,程式自动添加,他自己也喜欢,从不想删减。

如果全速前进,余下航程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可这段留言已经是四小时之前,新闻在留言后接连播报,舒锐的判决的确在三个小时之前已经下达,太空活埋,当天执行。

邓莫迟迅速把相关一切都检索出来,还巧妙地进入了内部频道,得以观看刑场状况。这就好比一场直播,在那被称为“港口”的行刑地,许多流放舱箭在弦上,被发射器底座固定,张口等着吞入犯人。

执行时间还剩两个多小时,人在刑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动的样子,陆汀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痛哭,在议论,还是在兴奋地笑。他完全没有在行刑前赶回去的把握,试着联系陆芷,毫无回音,拨响何振声的通讯码,又留下很多条留言,同样石沉大海。

接下来就是无比艰难的一百多分钟,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堵高墙,在无人区把速度开得再快也无法和遥远的城市建立联系。看着时间分秒逼近,格外公平,从不能拉长或收紧,就像看着舒锐一点点沉入水面,那种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陆汀甚至想过,干脆让邓莫迟把舒锐和行刑队都控制住,那扭转局面就是眨眼间的事,可又觉得不对,都是剥夺别人选择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区别?舒锐说他很累,想死,逼他活着是不是更残忍?更何况那还会让邓莫迟又一次承受重压,痛不欲生。

可要陆汀在这里遥遥相望,袖手旁观,同样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回去。

邓莫迟没有说什么,和他挤在一张驾驶座上,缓缓捋他的发旋,陪他度过这艰难的时间。

舒锐在距行刑时间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画面中,当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头,也当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和他一起的还有四个戴橘红手铐的犯人,各个都穿得整洁,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狈。雨还是没有停,但在这早就极为成熟的航天技术之下,发射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停止。舒锐相当从容,是犯人中最为心平气和的那一位,对准他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曾像往常那样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协助下坐进狭小的流放舱,层层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时更是已经完全沉入了安静。

又当他任特警关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舱门又镀上一层金属封条,人群突然嘘声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声。

“该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丢上警察围出的人墙,“他帮了我们,让我们有饭吃!”

这些嚷嚷一声激起一声,马上就遍布这片刑场的所有角落,盖过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锐也有猜错的时候,人们不是全都盼着他去活该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舱中,只能看见外部的乱,不再能听见一句为自己而说的话了。

流放他的棺材准时发射,轻便的设计,简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气外的东西,不过它本身就不用坚持多久。

这也是在陆汀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的时候。

陆汀触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离开。

五颗流放舱消失在晦暗雨天中,实时高度的监测结果投放在刑场的大屏幕里,又过了几分钟,人群还是没有散开的意思。暴力倒是开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间,好像都觉得这仅是一场目送,重量远远不够。陆汀的持续联系也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回复。

“我到了。”何振声罕见地带了点喘,“你的十几个同事把我追了全城。”

陆汀尽全力没有颤抖,捏着手环,却说不出话。

“他是已经走了吗。”何振声又问。

“是。”陆汀哽咽,字咬得相当实,因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变成嚎啕,“你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错过了。”

何振声噤了声,舒锐是如何被扔进宇宙的,他的确没看到。但他见过装死刑犯的飞行器,被他们称为“棺材”的那种。是纯透明的,里面没有循环供氧装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节氢舱,存放流放舱的动力,即将把死刑犯们彻底从这颗星球甩脱。

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证的是都不能回来,都不能活。何振声慢慢地想着,简陋环境下,舱里的人经历巨大痛苦脱离大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个倒放的沙漏,眼睁睁看着生命流走,自己残喘在一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仅有的那点氧气,或是等那短效稳压装置罢工,流放舱里的人就会立刻毙命,和集体处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无法销毁干净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飞行故障中丧命的家人也类似,永远地保持原状,飘浮在宇宙中。ali

陆汀的声音显然在强打起精神:“他最后给我发了个视频,他说他接受现在这样的结果。”

“猜到了。”何振声挤在人群中,也不顾自己为了伪装戴的劣质面具正被酸雨泡软,拼了命地想离那些空掉的发射台近一些,这样说道。

陆汀又静下来了。

何振声也挤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锐发射出去的是哪一个位子,会是哪个,给我站出来。他这样想着,莫名烧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时间,何振声插着口袋发呆,看着前方,就像在和空气说话。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场,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声才静静离开那个“港口”。他从流水线般用来发射的高处下来,走上都城边缘的街头。陆汀的通话还是没断开,邓莫迟一定也在那边,可他们都不说话,弄得何振声感觉怪异。他不该走吗?人都飞出地球了他还能怎样,以他和舒锐的交情……郁郁几天,然后全都抛下,有什么不可以吗?眼下几条路在翻修,也还是可以走的,但转念一想,路的那一头到底有没有新生活,何振声也从来不知道。

也说不清是怎的,何振声想起之前,自己总爱问舒锐,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舒锐往往会立刻顶回去,反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

这些闪回让他走了也走不利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挺多事?”何振声干脆道,“说给我听听。”

陆汀答非所问:“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五分钟到刑场。”

何振声下意识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可是我已经走了,舒锐也已经不在了,”他说,突然大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踢飞水洼里一颗碎石,突然问:“邓老弟,我能抢到的、最近的航天飞机在哪儿?”

很快就传来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坐标,还有实地的详细图纸。

“谢了,”何振声飞跑起来,“遇到难缠的主儿,你远程帮我催眠一下!”

约二十分钟后,何振声坐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驾驶座,在邓莫迟的指导下调好发射参数,他就要在这个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飞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声知道自己疯了,方才信号断开之前,他最后问陆汀的那句是,舒锐是不是跟你说了Beta和红茶的事,陆汀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地说“是”,那种即将崩溃又使劲绷着的状态太好玩了。

然后何振声跟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这也是实话。

所以现在这种古怪的、寻死般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何振声当然不想离开地球的引力,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确地找到一个没有飞行路线、正在丧失生命的胶囊。可他就是要走。飞船破出大气撞出的那一声还是让人畅快。地球在一侧,另一侧是来自宇宙的威压和死寂,何振声握紧拉杆,扫视那片曾让他丧失一切的虚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与否,全给我随便吧,只是如果,仅仅是如果,舒锐和舒锐味的红茶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这一点比他想象的难了太多。

与此同时,Last Shadow也在刑场上空悬停,就在刚刚,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无数个枪口对上来,把这遮雨的巨影当作攻击的焦点,却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这一切。

竟是陆秉异,拄着拐,站在秘书慌忙追来的伞下,对着还未散尽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这样突然出现。

“都来了,正好!”他说。

人群哗然,镜头也对准,开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乱都在这一刻暂停了,所有人全神贯注,都在等着他们的总统先生。

“是你们所有人最好奇的。一个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为了抵抗针对人类全体的威胁,我又何止是守了一个秘密而已。现在,时间不够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可能我已经失信,但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听完,”顿了顿,他抹开眼皮上的雨水,陆汀就在他上空,从屏幕里也看到他苍老的脸,“之后,我会处决自己。你们中的很多已经失去了亲人,这也将是我的葬身之地。”